就在陆天宇和项世敏在他们的房间说话的时候，隔壁的房间便来人了，来的是一个匆忙的男人，这个人进屋只呆了不到五分钟，就匆匆离去，实不像是来看望病人的，却像是一个赶路的邮差。然而很快，就又来了一个人，一个英俊的年青人，这个人来后，就再没有离去，他也不常进屋里，更多时间是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楼梯口，一坐便是一天，有时也下楼在诊室里坐一会，但话却不多，两只眼睛总是很犀利地四处扫，被他扫到的人，总感到有些难以说清楚的不安。
陆天宇也没有再去老秦的房间，他知道，想进去，一定要先通过楼梯口的这个人，况且，他并不想进去，原因很简单，他不愿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在对方面前。不过整日和门口的那个年青人擦肩而过，免不了是要聊上几句的，于是他知道了，那个年青人的名子叫马玉龙。
项世敏的伤恢复得很快，因为他的伤仅在皮肉，所以，皮肉即将愈合时，他的伤也就快要好了，这个时候，陆天宇才向项世敏讲述了那天和云嫂辞别的情景，陆天宇讲述得似乎很随意，但却说得很细致，几乎把每个细节都说到了，他知道项世敏在极认真的听，想听的就是细节的每一处。
“无论怎样，”陆天宇在讲述完后，面色郑正地说，“现在，你不能去那个地方，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七十六号的特务并非是没有耐性的，他们是狼，要想捕到猎物，他们不惜长时间的等待。”
“我……，”项世敏略有些茫然地瞧了陆天宇一眼，应道，“我知道。”
陆天宇却仍盯着项世敏，盯了很长时间，盯得项世敏有些不安，只好又补充道，“我不会去的，你放心。”
陆天宇没有再做表示，目光移离了项世敏，他此时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沉默，沉默得像一潭莫测的深水，深得可以沉掉所有的一切。
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是突然解脱了束缚的时候，周身就会有一种特别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使人忘记孤单，也会忘记恐惧，现在的项世敏就是这种感觉，他很轻松，若是没有这副躯壳的拖累，兴奋的灵魂恐怕就会扶摇直上了，他一个人在街上走，他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像飘在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小舟，没有拘束地自由游荡，他极是兴致盎然，眼睛仿佛也是刚刚被清水洗过似的，看什么都那么清亮和绚丽。
已经走了很久，离他要到达的地方已经很近了，他的心也跳得渐渐强劲起来。这条路线他早已问明，他没有人可以问，只有向冷太太问，冷太太就是那个中年女人，当然问询是趁着陆天宇外出的时候，冷太太把路线说得仔细，重复了两遍，又感到不放心，说，“实在找不到路，就叫黄包车，让他带你去。”项世敏没有叫黄包车，他喜欢步行，也喜欢体验一下上海的有轨电车。
这时候，他的脚步忽然放缓了，因为他看到了义德旅店，看到了店旁的小吃店，也看到云嫂倏然晃过的影子，甚至连包子的香气都已经飘过来沁进了他的鼻腔，他的心怦然乱跳起来，跳得很强烈，如果没有胸腔的拦阻，心脏或许会蹦跃而出。他挪动着脚步慢慢向前移，小吃店也越来越近，近到几乎只隔着一条街，此时，项世敏已不能再向前挪动，他将肩头抵靠在一处巷口的墙楞上，望着隔在人流那边云嫂。他没有把陆天宇的话抛在脑后，那话声仍在耳边绕着，正因为此，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哀伤，这哀伤润湿了他的眼睛，眼中的云嫂一下子就模糊起来，他急忙去擦眼睛，擦去了模糊，再抬头看时，却看不到云嫂了，因为在他面前挡着一张比冰还要冷的脸，项世敏很厌恶这张脸，伸过手去要拔开这张脸，然而伸过去的手猛地被对方抓住，剧痛从腕子一直延到臂膀，整条手臂就如同伸进了绞肉机里，身体不由自主地调转了半圈，手臂便被拧在了后背，调过身的项世敏又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更加令人厌恶的脸，不过这张脸他是认识的，因为这张脸上挂着一对凸得快要掉出来的金鱼眼，这是张国震的脸。
张国震在笑，是狞笑，也或是冷笑，他的嘴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他说，“终于把你等来了，还别说，你挺有耐性，能咬牙，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不过遇到了我算你倒霉，因为我比你更有耐性，更能咬牙。”
项世敏的大脑里正嗡嗡作响，闪过心头的第一个意识就是叹了声“完了”，接着他的心忽地提了起来，他默祈他的被抓不要被不远处的云嫂看到，他相信，看到自己被抓，云嫂一定会很担心，而她的担心，恰正是自己的担心。
张国震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很满意地一摆手，说了声“带走”，便径自走去，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马路沿边等着他。
项世敏被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拧住胳膊挟离巷口，向黑色轿车拖去。
张国震走到轿车前，司机从里面为他打开副驾座的门，张国震并没坐进去，而是回过身，一只胳膊搭在打开的车门框上，将指间的烟送到嘴边慢慢吸了一口，又悠悠吐了出来，透过弥漫在眼前的烟雾，观赏被自己捕获的猎物，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满足感，他很快意于这种感觉。
项世敏已经被挟到车旁，其中一人打开后排车门，然后转身从车尾绕到车的另一则，去拉那一则的车门，但拉了几下却没有拉开，而此时，项世敏已经被另一个人推进车里，那人也正要俯身钻进车厢，而就在这个时候，轿车突然启动前行了，而且速度极快，从一档直挂三挡，犹如一支被弹出的箭，急射了出去。
张国震还在发愣，他那条搭在车门上的胳膊突然失去了支撑，整个身子一闪，差点摔在地上，但那支几乎要送到嘴边的烟却像是只失控的爆竹，在他脸上乱跳，霎时燎出几个红点。
车子走了，留在原地的是张国震和他的两名手下，张国震也终于看清，留给他的还有一个人，就是躺在地上呻吟不己的司机，他不知什么时候被拽下了车。
好在，张国震的反应很快，也好在，他们还有第二辆车，车上的司机反应更快，张国震摆手相招的时候，第二辆车就以极快的速度停在第一辆车停过的位置，张国震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同时，枪已经握在他的手里，他歇斯底里地喊道，“追，快追，抓住他们，我要活剥了他们的皮。”随着喊叫，他甩手打出两枪，枪是冲着前方轿车打的，枪声却搅乱了整条街，行人惊叫着四处奔逃，倒也很快就让出了一条颇宽的路，司机几乎在一瞬间就把油门踩到了底，轰响声中，这辆轿车几乎变成了飞机，向前面的轿车凶猛地扑去。前面的车无法更快，因为车前有惊恐乱窜的路人，两车的距离在转瞬间就仅几差几米，张国震的枪从车窗伸了出来，后排两侧的车窗口也伸出了枪，枪口一齐对准前车，枪响了，枪声很乱，人们能听到玻璃的破碎声音。接着，人们就看到，前车和后车的距离突然拉开，再经过一次眨眼，前面的轿车已经跑去很远，一拐弯踪迹不见。后面的车却停了下来，停得很无奈，车还未停住，张国震就冲出车，他下车是为了要踹轮胎，他的脚在轮胎上狠踹了两下，大叫道，“为什么要用这么垃圾的轮胎，关键时候就爆胎。”他的手指指向慌恐不安的司机，吼道，“我告诉过你，不要买美国货，要买德国货，你就是不听。”张国震仍不解气，又抬起脚要向轮胎踹去，可这次他的脚却没有踹下去，这是因为他惊呆了，惊呆的原因是，他看到那只瘪下去的车胎是被枪打爆的，在满街乱跑的人丛中，却能这般精准地击中快速移动中的车轮，这个人的枪法该是何等的恐怖。张国震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急一缩身钻进车里，仿佛那只隐藏的枪口正瞄向了他。
“谢谢你。”过了很长时间，项世敏才说出这句话，说的时候还很有些难为情。
陆天宇只顾驾车，并不去搭理项世敏。
“我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我是怕你反对，所以没敢说。”项世敏又说。
陆天宇还是没说话。
“嗳，”项世敏把头向前凑了凑，满脸带笑道，“我发觉你简直就是神人，神人下凡啊，有求必应，我刚才被抓的时候，一点都没慌，我在心里祷告，祷告你一定要来救我，结果，神了，你竟然真的来了，嘿，比求菩萨都灵，我这就打算着照你的模样刻个像，当护身符天天戴着。”
陆天宇从反光镜里扫了项世敏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仍没吱声，继续开他的车。
“嗳，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项世敏问。
陆天宇没有回答，却说道，“那天，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你不承认。”
项世敏的脸微微一红，尴尬地笑着。
陆天宇继续说，“幸亏我提早回来了，幸亏冷太太及时地告诉了我，如果稍晚那么一会，我恐怕只能在七十六号的大门外为你祈祷了。”
“我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了，特务在那里盯着。”
陆天宇没有搭话，显然他不屑再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他曾经的告诫并没有对项世敏产生决定的作用。
项世敏又有些尴尬，手不自觉地在座上一拂，就拂到了散落的碎玻璃，突然想起什么，说，“刚才，真的是好险，他们的车快，差点就撵上我们了。”
“嗯。”陆天宇应了一声。
“可是，他们的车突然又停下了，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陆天宇说，他把方向盘旋了一个圈，车子就缓缓拐进一条很窄的巷子里，随即车也停了下来。
“进这里做什么”项世敏好奇地问。
“是不是坐车坐上瘾了？可惜这车不是我们的，我们该下车了。”
“这是到哪儿了？”
“不管到哪，该下了，再过一会儿，路上像我们这样的车都会被盘查。”
项世敏打开车门，只打到一半便顶到了墙。
项世敏无奈地说，“大哥，拜托你下次停车的时候找个宽敞点的地方，想检测身材，这可不是一种好方法。”
两个人走出巷子，沿街道向前疾走。
“我们这是到哪里了？你认得路吗？”项世敏问。
“不认得，不过，我们走到哪里都无所谓，我们没有行李，可以随遇而安。”
“难道，不回诊所了？”
“我想，我们应该离开那里了，那里不是旅馆。”
“可是，我的伤还没好呢，你看——”说着，项世敏面带痛苦了抬了抬胳膊。
陆天宇没去看他，只说，“养伤不一定要住在诊所，况且，我看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的问题了，特务抓你时，你连哼一声都没有。”
“我能在特务面前喊痛吗？我是在努力挺着，你不知道我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是吗？看来你很坚强。”
“当然，我的本色如此。”
“那就好，继续坚强吧。”
“可是……，有条件接受治疗，为什么不接受呢？”项世敏急撵上几步。
“住在那里不合适，冷医生一家人很好，冷医生虽然不说话，但是却是外冷心热的，冷太太一个人忙里忙外，不仅要照应我们，还要照应隔壁的老秦，我觉得很不合适，况且，我们所需要的答案已经有了，也就没有继续留在上海的理由了，我们该走了。”
项世敏怔了一会，再追上两步，说，“可不可以……缓几天再走？”
“为什么？”陆天宇问。
项世敏没有回答，垂着头看自己两只疾行的脚。
没有等到项世敏的回答，陆天宇就侧目瞟了他一眼，说，“好吧，我们就在上海多留几天，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时间领略这座城市的风情风貌，不过，诊所不能再呆下去了，那里不是旅馆，不能给冷医生添麻烦。”
项世敏的脸上闪跃着喜悦，他使劲点头道，“行，行，我们现在就不回去了。”
陆天宇无奈地摇了一下头，“至少还要向冷医生一家人辞行，明天吧。”
终于，又有人来看老秦了，这是一个把礼帽压得很低的中年人，老秦和这个人谈了很久，当陆天宇和项世敏回到诊所时，他们仍未谈完。
陆天宇和项世敏回房时必要从老秦的房门口经过，马玉龙通常会守在门口，然而这一次，守在门口的人却换了，陆天宇和项世敏都有些诧异，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却像是以前认得二人似的，微笑着点头，并打讪道，“二位回来了？”
“哦，回来了。”项世敏应道，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又忍不住回头问，“马玉龙呢？”
“他最近挺辛苦，我来是替换他回去休息的。”
“怎么称呼您呢？”项世敏似乎对新来的这个人很感兴趣。
“我姓丁，叫我小丁好了。”
“哦，好，我姓项。”项世敏说。
“我知道，马队长都告诉我了。”
“哦，原来他还是队长，”项世敏点头笑了笑，用手一指自己的房间，“进来坐坐？”
“谢谢，现在不行。”那人说。
项世敏回到房间时，发现陆天宇正侧身靠在窗边，眼睛很专注地瞄着窗外。这时，天已近黄昏，房间里十分昏暗，项世敏便要去拉开电灯，陆天宇却摆手止住了他，项世敏心头一紧，忙凑到陆天宇身旁，沿着陆天宇的肩头，向窗外眺去，是这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暮色黑沉，除了能分辨出房屋的轮廓外，其它的一切都浸没在黑茫茫之中。
“发现什么了？”项世敏问。
“嗯……，不好确定，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这家诊所。”
“是吗？人在哪儿？”
“我正在找，可仔细找起来，却什么都找不到。”陆天宇眼睛里泛起一层茫然。
“难道有特务监视？”随着这句话脱口，项世敏的心也跟着突突直跳。
“不好说，”陆天宇又扫了一眼窗外，“也许是保护老秦的人，也许……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