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世敏决定不走了，他要停在这里等陆天宇，帮助他下这个决心的是冷护士。冷护士一直走在最后，很少说话的冷医生就只好默默地陪着冷护士走在最后，于是，项世敏也只好不断地停下来，等他们走近，走近了，冷护士就说，“他怎么还没撵上来？”
项世敏就宽慰道，“可能正在路上撵吧。”
“是不是和我们走岔了路？”这是她又一次走近项世敏时问的话。
项世敏便搔了搔头，说，“不会吧，有岔路的时候，我们都留下了标记。”
“万一他没看到呢？”
“他比我聪明得多，他一向都能找对方向。”
然后，他们继续走，冷护士和冷医生仍落在最后，项世敏就继续停，等他们走近了，冷护士继续再刚才的问话，项世敏只好再答一遍。再然后，项世敏的心底就完全抽空了，他不再向前走了，他的借口是，让冷医生休息休息。他相信，自己带着这些人至少已经走出了三四十里，三四十里路，又是田间的小路，这确实是一个不短的路程，是有资本休息一下的。冷护士好像一直就等着项世敏的这句话，她把她的父亲搀到一块高起的土坎旁，冷医生的眼睛向身后略一瞟，就似乎真的很疲惫样子，坐了下去。
其他的五名学生好像根本没有疲惫的样子，他们刚刚从绝望的地狱里解放出来，他们兴奋，激动，他们诚感生命的美好，所以，他们低低地说，窃窃地笑，遥指月亮，谈流云，话星空，好像这个世界的精彩与多姿刚刚才被他们发现。
“我们这是去哪里？”一直沉默的冷医生终于说话了，他在问项世敏。
“去曹家港。”项世敏回答。
“那里有人接应？”
“是马玉龙说去那里的，我想，一定有人在那里等着我们。”
“哦，你认得去曹家港的路？”
“不久之前，我大约知道方向，但现在恐怕不知道了。”
“迷路了？”
项世敏点点头，又说，“等天亮后，再找人问一下。”
“但是，我们也不能瞎走啊，要有目标才行。”冷医生缓缓地说。
项世敏无奈地向四野望去，叹道，“这深经半夜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向谁打听路呢？”
“刚才，我们路过了两个村子，其中一个村子的村口有三棵古槐，你看到没有？”
项世敏摇摇头，“没注意。”
冷护士却说，“我好像看到了，因为隔着远，我还以为是一个小土山。”
“那是古槐，”冷医生说，“这个村子因为这三株古槐而得名，因此，村名就叫古槐村。”
“您来过这里？”项世敏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
“曾经来过。我在上海生活了差不多大半辈子，不管是市内还是市郊的路，我大约都知道一些。”
“这么说，您知道去曹家港的路？”项世敏的脸上已经绽开了笑。
冷医生抬头向黑茫茫的前方望去，望了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们的车是怎么开的，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里，从这里去曹家港，的确太远了，如果仅凭走的话，我估计，既使走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也未必能到。”
项世敏不禁吐了一下舌头，扭脸问那几名学生，“你们怎么样？累不累？”
“不累——”学生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陆天宇仍然没有跟上来，但是他们却要走了，他们已经等了很久，连衣服上都布了一层薄薄的霜，在这深秋的夜里，寒气是可以轻易刺进骨头里的，所以，他们只能站起来向前走，仍然踏着朦胧的月色，只不过，这次他们有了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上正有一个充满着希望的目标在等着他们。学生们依然充满着朝气与活力，他们蹦跃着，时时跳离小路，跳到田地里，好奇地探头看一番，或揪来一把秋草，再跳回到小路上来，然而他们始终排成一支小队，因为有人在领着他们走，那个人不是项世敏，而是冷医生。此时，冷医生的步幅坚定而自信，很难想象刚才他还疲惫地坐在土坎上喘息，或许他根本就不疲惫，也或许他无法疲惫，他已经担起了一副责任，他要把这群青年人带到那个叫曹家港的地方，现在他并不是医生，他俨然是一个坚强的父亲。
冷护士仍旧落在最后，陪她一起落在后面的是项世敏。
秋夜，星空，月色，这些他们都没在意，他们在意的是身后他们走来的路，纤纤的月光把这条细窄的土路修饰得朦胧而迷茫，犹如从黑雾里拽出来的丝带，他们希望可以看到他踩着这条丝带奔来，跑到他们面前，脸上淌着汗，脸上还飞满着笑。他当然就是陆天宇。
洁亮的月亮像少女笑弯的眼睛，她已经陪了他们很久，静静地陪伴，在人们不去注意她的时候，已经悄悄地滑到了天空的另一侧。
“他还没来。”冷护士说。
“他不会有事的，他可能只是走岔了路。”项世敏说。
“他会来吗？”
“一定会，没有什么事是能够让他却步的。”
冷护士瞟了项世敏一眼，说，“那天，你们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
项世敏略一犹豫，说，“说来话长，恰好遇到了一件急事，摆脱不了。”
冷护士还想追问下去，但却止住了，转而说，“谢谢你们啊！”
“谢什么？”项世敏其实知道她要谢什么。
“救命之恩啊。”
“还是谢马玉龙吧，是他组织的这次劫狱。”
“我知道。”冷护士扭脸看着项世敏，“可是，救我们出来的却是他和你呀。”
“是我们的运气好一些。”项世敏说，“本来，我们是来撞运的，结果真的是很幸运的撞到了马玉龙，他正和他的人准备劫狱，我们就成了一旁的看客。不过，他们的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没能按计划进入监狱，这个时候，运气就撞到了我们，那辆不常来的医护车恰好这个时候来了，真是个稍纵即失的机会，不过我们抓住了这个机会。”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被抓的？”冷护士问。
“是马玉龙，他告诉我们的。”
“那你知道，我们当时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想，你们是去江北，因为那里是新四军活动的地区，是他们稳定的根据地，你们去那里，应该是很安全的。”
冷护士犹豫了一下，说，“你们……是军统吗？”
项世敏笑了笑，摇头说，“不是，你不要想多了，我们不是特工。”
冷护士没有继续问，项世敏也没有继续说，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突然，冷护士说，“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江北吗？”
“这个恐怕……”项世敏回头一眺，说，“至少我不行。”
“他呢？”冷护士的声音坠得很低。
“那得问他。”
“你们是朋友，对吗？”
“是的，”
“你认为他可以吗？”
“我……我要说的恐怕会让你失望。”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理智大于情感的人，他常常能把事情做成功，皆得益于他能理智地去判断和思考。”
冷护士的脸上果然浮满了失望，她的头略垂了一会，忽又抬起来，说，“你们一定是很多年的朋友吧。”
“哦，”项世敏摇头说，“不，其实我们真正认识的时间不长，大概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什么？”冷护士惊讶道，“你们是才认识的啊？”
“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但那时只是同事，甚至连招呼都很少打过。真正相互认识，也就是在二十多天前。”
“同事？你们是同事？”冷护士显得好像很惊奇。
项世敏看了一眼冷护士惊讶的表情，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同事？”
冷护士点了点头。
项世敏说，“他和我是空军第十三航空总站的同事。”
“空军？”
“是空军。”
“飞行员？”
“不是，他是航空站保安大队副大队长，我应该称他为陆少校，我是做地勤工作的，负责维护维修飞机的无线电系统。”
“原来是这样。”冷护士这时的眼睛雪一般的亮，又问，“可你们……怎么会在上海？”
“说来话长，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简单的给我说说吧，我很想听呀。”冷护士的口吻里透着几分撒娇的可爱。
“嗯……”项世敏想了想，说，“你知不知道几个月前在浙江和江西发生的那场会战。”
“知道啊。”冷护士说，“打这么大的仗，怎么能不知道呢，那时候，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呢，听说是日本人东西夹攻我们，一路从浙江往西打，一路从江西往东打，我们的人最终没能防住，让日本人在哪个地方会师了。”
“我们俩就是在那次会战中被俘的，又一起关进了集中营，再后来的事就有些蹊跷了，突然有一天，我们被蒙上眼，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个地方简直就是地狱，进到那里的人有去无回，而且死得很惨，所以，我们就想方设法逃脱出来，可惜啊，一起逃的十多个人，只有我和陆天宇逃了出来，当我们跃过那道围墙后，才知道，我们竟然已经身在上海了。”
冷护士瞪大了惊讶的眼睛，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项世敏摇摇头，“至今我们都还不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那不是纯粹的监狱，很像是日军的一个研究机构，也有些像医院。那些在里面惨死的人，都是被日本人当做试验品活活地折磨死的。”
冷护士皱紧了眉，“在上海，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哪里？”
项世敏摇摇头，“我们跑得匆忙，哪里记得清。”继而微微叹了口气，说，“能从那里逃出来，真算我们俩的命大。”
“那为什么没有马上离开上海？，上海对你们来说是很危险的。”
“本来是要离开的，但是因为有些事情要做，就留下来没走。”
“什么事情？”
项世敏略一沉吟，说，“内部的事，不便说。”
“哦，”冷护士点点头，“那你们要留多久呢？”
“也许很快就走了。”
“没有你们的消息，亲人们一定会很担心的。”
“没办法，”项世敏轻轻摇头，道，“只要穿上了军装，生死就由不得自己，这条命也就给了国家，这一点父母和亲人们都是知道的，他们也都有心理准备。”
冷护士斜瞟了他一眼，说，“你还没有成家吧？”
项世敏一笑，“成家这件事，好像离我还挺远。况且，倭寇正占着我们的家，我又能在哪里安下家呢。”
冷护士轻轻地问，“那么，他呢？”
“他？”项世敏转过脸，瞧着冷护士，说，“他和我一样。”
冷护士的头又低下去一点，说，“我感觉他和你不太一样。”
项世敏笑了笑，说，“噢，对，是些不一样，他有一个未婚妻。”
冷护士的头忽然垂得很无力，她的脸更无法被看到，她低低地应道，“嗯。”
“可惜的是，”项世敏说，“一年前，离开了他。”
“离开了他？”冷护士的头略抬起了一些。
“也离开了所有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准备婚礼了，航空站警卫大队副大队长的婚礼，那肯定是很引人注目的，同事，好友更是给张罗得热闹非凡，航空站所有的尉级以上军官都收到了婚礼请柬，我也收到了。距举行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未婚妻突然提出要回老家去接她母亲来，好在老家并不远，来回大概只需要三两天，可是，就在她刚刚回到家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恰好也去了。”
项世敏听到了冷护士的一声轻轻叹息，只好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那场轰炸，把那座小城炸平了一大半，未婚妻和她的母亲都未能幸免。”
说到这里，项世敏也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默默地走，脚步声是伴随着他们的唯一的声音，除此之外，伴随他们的还有光，弯月铺下来的光，一抹愁思般淡淡的朦胧。前面的学生早已收起了说笑，他们的兴奋逐渐被疲惫所替代，他们需要节省体力和热量，要把它们用于对寒夜的抵御和对漫漫长路的征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