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坐着的地方就在街边靠墙的位置。这条街并不是一条繁华的街，行人不多，但也不能算不少，街边的铺户开得更是稀落，只有寥寥几家，门头都陈旧得像荒山里的古庙，许是生意惨淡而无力装修的原故。这条件恐怕本就不是一条可以揽得生意的街。却也难怪，街的对面，便有一道有日本兵站岗守护的大门，门口的日本兵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八个，分成两队，站立在大门的内外两侧。在这般森严气氛的压迫下，是没有人仍能怀着闲逸的心情在这里逛或买东西的。
不过，小桂却是例外。
小桂在这里已经坐了两天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在这个地角擦鞋，生意竟然会出奇的好。不到一上午的时间，盛钱的衣兜已鼓成一个球。他其实并不太会擦鞋，此前，他只在旁边看了半日别人如何擦鞋，于是，便背起陆天宇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这套擦鞋的行头，硬着头皮，坐到这里。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擦鞋，陆天宇吩咐过他，只需每日在这里等，要等的不是来擦鞋的客人，而是一个从那所森严的院子里走出来的日本军官。虽然至今他仍未等到那个日本军官，但等来的客人却不少，生意之好令他兴奋，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要等的人，心下里盘算起今后是否可以改换行档，毕竟费尽气力卖一天的鱼，未必有他一上午擦鞋挣得多。
正盘算得美时，一双皮靴立在了他的摊前，小桂一愣，顺着皮靴抬头看来人，却是一名日本军官。他就是要等的那个人吗？小桂想。
军官在瞧小桂，瞧得很仔细，瞧完了人又去瞧擦鞋箱，于是，他瞧见了擦鞋箱上刻着的一朵小花，那朵花刻得很粗糙，沟槽深浅不一，很难判断那是朵什么花？显然刻花的人并不专行。
军官的嘴角显出一丝笑，于是，就坐到板凳上，把脚往擦鞋踏板上一置，说，“擦鞋。”
小桂应了一声，手里就忙活起来。
“你叫小桂？”军官说话时，眼睛却在向四周扫。
“嗯，我就是小桂。”小桂没有抬头，自顾低头说。
“在这里擦鞋，生意怎么样？”军官司问。
小桂很惊奇于一个日本人竟然能说出很地道的中国话，不禁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口中回答，“生意挺好，没想到擦鞋挣得比我过去卖鱼还要多。”
军官笑了，又四下张望了一番，说，“这附近办公务的多，都爱讲究仪表，那些做小买卖的看到这里有兵，都不敢来，所以这个便宜就被你拣到了。”
小桂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意会做得这般好，偷偷再瞧一眼斜对面的那道戒备森严的大门，想着，若不是有目的而来，自己也绝不敢跑到这里擦鞋。这样想着，原先盘算着的靠擦鞋挣钱的想法一下子散得一干二净，情绪也立刻跌得索淡暗郁，连说话的兴趣也没有了。
军官见小桂不说话，就只好在鞋箱一侧的布兜里取出一份报纸，展开平放在大腿上翻看。布兜里插有多份折成卷的报纸，大都是当天报纸，它们的作用是招徕顾客，一些对无聊很难忍耐的顾客，可以在擦鞋的等待中随手取来翻阅。
军官看报看得并不仔细，只是随手翻，一份报纸已被他翻了几遍，似乎觉得燥热，便摘下帽子，扣在报纸上，很随意地用手理了理头发，又重新把帽子扣在头上，当帽子离开报纸的时候，报纸上便多了一份折了多层的纸，军官把报纸再一翻，那份纸就掩到了下面。
小桂擦鞋的速度很快，但擦出来的效果却很难令人满意，军官左右歪着头看了几遍，再看几遍，就把报纸折卷起来，插回到布兜里，随即低声说，“东西夹在报纸里，收好。”
军官坐直身子，向四外看了看，说，“你这个地方离着大门太近，下次来，离得再远一点，最好能退到下一个路口。”
“嗯。”小桂应着，把擦鞋布一抽，说，“好了。”
军官便不再去看鞋，放下脚，掏出钱夹，抽出一张票子塞到小桂手里。小桂看那张票子数目太大，就说，“钱太大了，我怕找不开。”军官拍了拍他的头，说，“拿着吧。”从凳子上站起，整了整衣服，说，“拿好东西，我走了。”就径自走去。
小桂得了这张大票，心里欢喜得像蹦进了一条乱跳的鱼，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折起，掖进衣兜的最深处，放牢。他开始盘算怎样使用这两天挣到的钱，要交给干妈吗？他犹豫着，要交的，但不能全交，就交一半吧！他下了决心。即而又想，如果不需要再等那个日本军官司，明天我还能再来吗？这个地方真的是一个很好挣钱的地方，小桂越发舍不得这个地方了。
突然，他看到了一双皮靴，一双高筒的军用皮靴，他闪过刚才那是又回来的念头，然而他马上发现，这双靴子和刚才那双不一样，这一双窄了许多，也小了许多，那一定是另一名日本军人来擦鞋了，于是，小桂就攀着这双皮靴向上看去，他看到的的确仍是一名日本军官，所不同的是，这名军官竟是一个女的，一个长得很好看，眼神却比冰还寒冷的女人。寒冰正被小桂的眼睛碰到了，小桂的心仿佛打了一个冷战，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慌忙把头低下，他突然想到因为自己只顾把心思放在了挣得来的钱上，却迟缓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如果被站在面前的日本人发觉，那么，他很可能会因此而丢掉性命，想到这里，他偷瞧了一眼插在擦鞋箱侧的报纸，他的脸瞬间已变成了灰白色。
女军官坐到了板凳上，把一只脚踏在擦鞋踏板上，说，“擦鞋。”
小桂不敢抬头，胡乱抓起擦鞋的工具，在女军官的靴子上忙起来。
女军官冷冷地瞧着小桂，突然说，“过去好像没看到你，刚来这里吗？”
小桂大感诧异，他诧异的不是女军官的问话而是女军官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如果没有那身军服，他一定不会相信她会是一个日本人。
小桂稳了一下心神，说，“不，我一直就在这一带，不过那时是卖报纸，因为卖报人多，挣得又少，我就改擦鞋了。前几天在前面那条街，那里有不少擦鞋的，他们挤兑我，欺服我，我只好到这条街来了，这里好，就我一个擦鞋的。”小桂回答这些话并不慌，这是陆天宇事先为他编好了的，他只需背出来即可。
女军官仍冷冷地盯着小桂，说，“这么说，生意也不错了？”
“当然好，”小桂说的是实话，所以很有底气，“一个上午挣的比我以前两天都挣得多。”
“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女军官问。
“刚才？”小桂一愣，他知道女军官所指，却故意道，“刚才哪个？”
“刚走的那个。”女军官说。
“是那位长官啊！”小桂仿佛刚刚反应过来，说，“我第一次见到。”
“他好像跟你说了些什么，是吧？”
“是啊，他也会说中国话，当然没有你说得好，像是刚学会，”小桂似乎很兴奋，说，“他问的问题也和你一样，我回答他了，他说我很可怜，他说在他的国家，像我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在学校读书。”
女军官”哦”了一声，一双冷漠的眼睛转到了擦鞋箱上，她看到了插在箱侧布兜里的报纸，便随手抽出一份。小桂的心陡然狂跳起来，布兜里共有四份报纸，那份夹着重要东西的报纸就夹在其中的一份里，他不知道是哪一份，他后悔刚才的怠惰。他偷眼去瞧女军官手里的报纸，纸页一张张翻开，又一张张合落，直到最后一张，没有东西夹在里面，小桂的心略略放松下来。
女军官把报纸插回到布兜里，顺手又取了第二份，小桂的心又嘭然狂跳，他突然想到了跑，如果事情暴露，一跑了之恐怕就是最佳的选择，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存在了一瞬间，便被他那股很不服气的倔劲压了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