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背着油纸伞走在青石山道上，觉得自己运气很不错，他原本以为这一次只是熟悉这座剑山而已，其实心里压根就没打算拜进某一座山峰学艺，便为了第二次登山做好心里准备，以便下一次可以顺利登上了尘山学剑。
他并不奢求被那个大剑仙点为亲传弟子，只有可以学剑就已经心满意足，能够在紫竹林观音山修行便觉得自己上辈子修了不少福缘，虽然有位心心念念某个剑士的妖媚年轻人说观音山主坐地能吸土，但是要能够学剑，少年觉得跟谁都没有区别。
此方天地静得能听见年轻俊彦们分享各自被哪位仙家看中的喜悦，亦或者最后一个名额花落谁家，十之八九庆幸自己被选中。
他们和清白少年一样，此刻心中充满喜悦。
李当归抬头看着皓月逐渐升起，夜色渐渐绚烂，天上繁星点缀，剑宫顶上那颗夜明珠的光芒映衬在夜空中，剑山风景静美优雅。
这便是山河中第一剑修道统最顶端位置，景色已经如此优美，若是北方那座背剑山，又会是何种风景？
李当归眼中掩不住喜悦，现如今把那些烦心事悉数忘掉，皓月高挂，来自仙家毫阀的年轻俊彦正借着明月慢慢去二十四峰向山主报道，出自西蜀的清白少年看着那片璀璨星空，心里想起一些事情，或是蜀中，也许在天都长安，更有可能是那座龙凤呈祥的仙家岛屿。
最后便是娘亲最大的心愿，有生之年，能够看见自己孩子平平安安活着，然后登山那座剑山，她便心满意足。
他也心满意足。
不知为何，李当归忽然想起娘亲，坐到地上，闭着眼睛，低下头，哽咽道：“娘亲，我终于登上了尘山了。”
抬起头，少年已经泪流满面，隐匿心中十多年的心事，现如今彻底打破。
片刻之后，他便开口笑道：“颜姑娘，我距离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剑仙又近了一步。”
山河中有许多生死流亡途中的孩提，他们在懂事之后总会思念爹娘，不会生出一丁点恨意，满门心思尽是挂念。可李当归很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他来说，娘亲属于世间最美的女子，言语宛如天外玄音，每一个字都极为在理，对此，李当归像头倔牛一样，完全不讲道理。
李当归睁开眼睛，瞥了眼山脚，起码还有两个时辰要走，往月色下泛起紫色芒光的地方看过去，那里便是紫竹林，背后高山像极了一位手托玉净瓶的菩萨，神圣庄严，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向那边。
往下走，有些风景极美，毗邻山峰依旧剑光四溢。
山上似乎是专门为剑士们准备的试炼之地。
皓月底下剑气昂然。
总有剑士御剑飘过，身后追逐赤橙黄绿青蓝各式微光。
李当归走路模样很得意，因为这个自幼流亡的清白少年从来没有这么喜悦过。
可是也从来没有人与之分享这种喜悦。
李当归心里很美，十六个春秋冬夏从来没有觉得山水人物这么美，只不过一想起还在为了北唐万世太平而努力的白袍女子心情就会渐渐降低，不会太差，但是也不会很好，想着以后遇见颜宝钗该是何种光景，前段时间还在担忧自己能不能登上了尘山，现如今就开始焦虑别人万仙大会上有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想着有朝一日在山河中重逢那会儿光景，，开口会说，‘颜姑娘，我顺利拜进了观音山座学剑，学剑多少年，精通驭剑，略会御剑，一剑之下也能杀一只小妖’，那时候她一定会这么说，‘哎呀！看不出来你这个家伙还真有点能力，不过这样还是不够，因为我已经夺得了魁首，当着三家道教打败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道种，金鳌岛上，碧游宫中，败尽天下群骄’。
李当归压抑不住笑出声音来，依照颜姑娘那个性
子肯定不会说出这番话，顶多吐出两个字。
挺好！
可他自己的确会那么说，只不过截教道种盛名之下岂会存在虚名，但是输了也没关系，反正修行大道浩长并不是说赢了一场大会，与谁论道胜出就可以证道紫霞，殊不知春秋诸子百家鼎盛，那会儿山河中便是各种各样的天才最不值钱，可是到头来斩开紫霞大道的人屈指可数。
李当归舍不得露出一丝焦愁，眉宇含笑，少年借着月光慢慢下山。
那些年轻俊彦底子很好，虽然山上有明言不许御剑飞行，可没有说不准踏草而行。
李当归看见也没有那么羡慕了，因为在不久将来他便可以向青鸾仙家学习剑道，紫竹林观音座主修‘术法’，会各种花哨管用神通，一瞬千里，一剑飞剑，《春秋》上所记载的剑法神通太多太多，他不奢求把三十六天罡悉数参悟，便学一两种足以。
居安思危，这种时候李当归不会得意忘形，会静心想想以前吃的那些苦来稳住心神，倒非是他喜欢自虐，而是世间有太多人在得到荣华富贵后就丢掉初心，最后掉进深渊。
可是旧事重提，李当归忽然就觉得委屈，尤其是这种悲喜交加之际尤为显著，就像当年一个人离开楚江，走着走着就变得孤苦伶仃，他在富饶荆襄躲在学塾，抱着那卷竹书顶着寒冬入睡，脑子中幻想北方那座剑山上的光景，便觉得世间那般美好，天地那么温暖。
因为善良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李当归轻轻叹了口气，思忖稍会儿，心静下来，默念那卷吐纳法门。
天府灵气席卷起来，由腹部冲出，溢向奇经八脉，游走数百窍穴，与血液混合一起，最后慢慢回到腹部天府，如此反复七七四十九个小周天，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他转头望了眼剑宫，说实话，那句因为自己第一个登上山而不要新弟子这种做法实在伤人，不过也没有关系，谁让他属于那种‘心无大志’的人呢！
李当归再一次路过那块石碑，不由得想起一系白衣恍若九天玄女下凡的仙子以及紫竹林青鸾仙君，相较于后者那种雍容贵态，他更喜欢前者超凡脱俗，
与此同时，青石山道金光屏障外，吴引之将所有弟子遣送各座山峰，那个辈分奇高的紫袍少女落地后，惊奇发现与自己隔空对剑的黄毛丫头低垂着脑袋伤心离开，然后将藏在宽大袖中不安分的花狐貂提拿耳朵出来，丢到肩上，背着青色短剑，头顶‘师叔祖’这般称呼，走起来却好像十三四岁少女，“李春秋，我看那家伙心地善良，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李春秋象征性笑了笑，不用猜，毫无疑问，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心里边藏着什么猫腻，准憋不出好屁，这位大剑仙眼角余光打量着笑眼里很明显做贼心虚的挚友遗女，肩膀上通晓人心的花狐貂上蹿下跳，分明不屑与之为伍，李当归想起自家侄女爹娘死在妖土，心中便轻轻叹了一口气，关于那个少年，他实在看不出哪里出众，轻笑道：“善良有屁用，山河险恶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观音山争斗不断，便让他去那里体验一下。”
谢雨抓住花狐貂脖子，小家伙顿时动弹不得，把它丢进袖中，然后对着李春秋笑了一下，坐到青石台阶上，双手向上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背靠着那块雕刻‘浮游剑宫’的石碑。
李春秋两名弟子皆有衣钵传承资质，想起这一点他也就没有观音山那种即将降为福地，百年后被其他山峰吞并的下场，世俗皇朝出一个剑士很难，凡俗少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毅力极强，可关于修行大道多么难走他很清楚，因此李当归心中那股善良在他心里并没有任何作用，恰恰相反，这种善良某些时候还会变成累赘，甚至害人害己，但是有一说一，那少年毅力确实惊人，破天荒表扬一句李当归，“那小子性子简
单，如果资质悟性不错的话，他在剑修大道上必定会走很远。”
谢雨开心笑道：“李春秋，你懂个屁，人家那叫大智若愚，你晓得吗？”
李春秋呵呵一笑，他压根没有和这丫头斤斤计较的心思。
他只在腹中轻笑，那可不是什么大智若愚，别看起来属于吃亏的主儿，这小家伙心底聪明着呢！
李春秋俯视着山脚，尽管被茂林遮挡视线，男子天眼神通一开，神识游荡天地间，仍然可以把整座了尘山的风景尽收眼底，亦或者监察了尘二十四峰所有风吹草动，男子握着阴阳二剑，叩在腰间，“有些话，我不方便当着花八九这丫头的面说，她大抵情窦初开看上了那小子，我真后悔当时让她下山杀妖，想着那家伙毅力不错，随便当个外门弟子也好，谁曾想最后弄巧成拙，其实我心里也纳闷，八九的性子虽然调皮一点，可也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怎么偏偏看上了这臭小子？”
一听到‘情窦初开’这个词语，谢雨眉毛一挑，瞬间兴致勃勃，好奇道：“仔细给我讲讲。”
这个即将踏进自知境的大剑仙还没有转身说出一言一语，柳如是和吴引之相视一笑，两人不约而同点头，然后很识相的悄然离开，当两人身影消失在剑宫中，李春秋这才平静说道：“世俗王朝诞生这么一个剑士，我就想起春秋年间那些事，没有根脚、背景要想打出盛名，那跟斩开紫霞大道没有什么区别，看见那家伙，我也就特意关注了一下，发现他毅力不错，原以为在第二境或第三境便破例点为关门弟子，没想到只是第一境修为，这样实在是太低了，根本不够看，当渡过紫竹林，看见叶青鸾和钓鱼翁为了那少年大打出手，我忽然想起观音山近些年凋零破败，那个时候我就打算将他分到观音山，后来剑池水域金龙鱼妖兴风作浪，当时我准备让叶青鸾亲自出手，也当提起给两人见面，但是考虑到钓鱼翁，也想历炼一下八九，于是就让她下山杀妖。”
这位年龄很小，身份却让李春秋也得叫一声师姐的少女哈哈一笑，毫不掩饰脸上嘲讽，“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就是这种破事，你不用担心，那小子已经有心上人了，花八九那丫头片子，要胸没胸，要腿没腿，鬼才喜欢她。”
李春秋扯了扯嘴角，只不过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这个山河里享誉盛名的男子不怕北上杀妖，哪怕登背剑山被一剑斩落两个境界也是眉头都不带皱一次，唯独害怕自己两个亲传弟子出事。
谢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少女年龄很小，但是因为一身修为倒灌的原因，所以有些早熟，没有这个年龄应该存在的天真浪漫。
叶青鸾脸厚如城墙拐角，掌教真人没开口赶人，她就不可能像吴引之一样乖乖离开，站在山道最后一步阶梯上，静静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红萸抱着剑匣听了一会，后来觉得没意思，简单向李春秋道别后，驾着飞剑回到浮沉洞天。
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一大一小两人并肩而坐，开天眼神通俯视着那个靠着山脚石碑休憩的清白少年，谢雨忽然说道：“要是这小子修为高那么一点，说不准我就要把他到灰竹林。”
听着这话，李春秋不在意，腹中匪思，要是这小子世俗出身还能达到第二境，那便说明天赋不差，不等你反应过来，我就已经把他点为关门弟子了。
李春秋站起身，“不早了，回去吧。”
谢雨起身捻起纵地金光神通，瞬间没了身影。
叶青鸾向李春秋行了一礼，“那我与他说一些观音座的事情。”
李春秋点了点头，不管那少年最后悟性、根骨如何，他绝不会后悔所作所为，自春秋前踏上修行大道开始，但凡是已经决定的事情李春秋都不会轻易更改，事后更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