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光渐亮, 朝阳从重山之后升起, 万丈光芒喷薄欲出。日上山上山风吹拂，森冷死气已然消失不见, 阳光自山林间撒下，墨绿色的林海疏风和畅。
原本从山顶流淌而下的黑色溪流墨色消散，波光流泉得日光, 盎然化为一溪粼。浮光跃金, 不外如是。
两人顺着蜿蜒的溪流从山顶向山下走去。沿路上, 安倍晴明都能看到化为白骨的男性尸体在溪边或是路边趴着。怨念已除，只余下白骨苍白的颜色在深色的泥土中刺眼得很。
“这座山上, 还葬着许多的尸骨……该找个理由让山下的人上来捡骨安葬。”
阴阳师绕开路边的一个骷髅, 开口：“这座山上近五年内即使是没有怨灵, 也会传出一些奇怪的传言吧。”
奴良陆生：“为什么这么讲？”
“有这么多尸骨在这，即使没有怨气, 骷髅也会将日上山本身的磁场扰乱。”
安倍晴明解释道：“除非请大量的僧人或者是阴阳师在这座山上连开七天七夜的道场诵经念佛, 净化祭祀, 最后广开山市集会让大量的人流在冲淡这大量的骷髅磁场。不然即使如今日上山上没有怨灵, 时间久了，也还是会有其他地方的东西在这里盘踞。”
“……这就跟一些都市传说中, 死过人房子更容易出现怪异是一样吗？”
奴良陆生问。
“差不多吧”
阴阳师点头, 经过一整夜奔波劳累，安倍晴明银白色的长发已经有些乱糟糟的。
愈发明亮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撒下点点光斑，阴阳师瓷白的肌肤在疏影中不若真人。
奴良陆生走在阴阳师的身边一直用余光偷偷瞄着他：“晴明……你对半妖是怎么想的？”
“半妖？”
安倍晴明闻言挑眉：“你想问的是我身为半妖为什么还要当阴阳师吧。”
“……恩。”
奴良陆生侧过头去低声道：“人类与妖怪之间已经是天壤之别，而阴阳师与妖怪之间更是形同水火, 你——”
“说实话的话，我其实很喜欢自己身上的人类血脉和妖狐血脉的。”
安倍晴明看着前方，回忆的目光深远又温柔：“半妖象征着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不等奴良陆生回答，安倍晴明继续开口：“半妖象征着妖族与人类的结合。象征着人类与妖类的不可结缘。”
奴良陆生喃喃低语：“……不可结缘？”
“不可结缘。”
安倍晴明说：“异族之间存在着一道界限，越是接近现在，这道界限越是深鸿。妖族可存在千百载，而人类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对妖族来说太漫长了，有时候妖怪睡一觉起来，活泼生动的黄发垂髫已经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所以两者之间的缘分注定是一个差距极大的悲剧。可即便是如此，也还会有半妖从期望和爱意中诞生，多么悲哀又多么幸福……”
“可是半妖在人妖两方都无法融入进去吧。”
奴良陆生道：“就算是我，也只能将人类和妖怪分开，将自己也分为两个人。夜晚的我是滑头鬼的孙子，奴良组的少主，白天的我是人类的孩子，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只有这样强烈的分裂自己，我才能在人妖之间的矛盾中维持住自己。”
“分裂……吗？”
安倍晴明的思绪飘到了另一个自己身上，轻声道：“我不记得了……也许分裂自己才是对的吧？连我自己最后都是将自己分成了两个人。”
奴良陆生闻言侧目：“两个人？”
铃——
无天无地的虚无之间，束着红绳的金色铃铛动了。
一道清脆的铃声在空旷安静的山林中回荡。
铃——
一只体型较一般乌鸦大一圈的漆黑乌鸦站在飒飒作响的树枝上，鲜红的眼睛紧紧注视着树下的白发阴阳师。
遒劲筋瘦的乌鸦有着一身黑亮顺滑的羽毛，锋利尖锐鸟喙里衔着一根如血般猩红的绳子，红绳上系着两颗鎏金圆润的铃铛。乌鸦每动一下，铃铛就响一声。
铃——
眼见白发阴阳师发现自己了，乌鸦张开翅膀从树上飞起，黑色的鸟张开翅膀后如同一个巨大的影子袭向安倍晴明，黑翅煽动带来呼呼风声，像是某种大型的飞鸟。
乌鸦飞向安倍晴明，发出沙哑刺耳的嘎嘎声后，铃铛从乌鸦的喙中坠落，落在安倍晴明的手中。乌鸦绕着安倍晴明飞了两圈，留下几支漆黑的羽毛和几声凄厉尖锐的叫声后冲出山林，飞向远方。
奴良陆生见状，疑惑问：“这是什么？”
“这是——”
安倍晴明眯着眼，合上手掌：“我的家族在我失去力量昏迷时，从我这里拿走的神眷。”
奴良陆生：“神眷？”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土御门家的人那我也就无所谓隐瞒什么了。”
安倍晴明道：“我曾经是土御门家的嫡子，上面有一个哥哥。我的哥哥据说是土御门家百年一遇的天才，天赋极高，从我有意识起，他就不在土御门的本家，据说他是被我的爷爷，也就是土御门家主送出去学习现世知识的同时，也还在学习土御门家的各种秘术。”
“是的，土御门家的秘术并不在土御门本家。”
安倍晴明哼笑一声，眼底划过一丝莫名：“家族秘术不在本家，反而在其他地方。而我则是因为母亲在怀我时遇到妖怪袭击，所以产期提前了两个多月。听说那时候还因为难产，差点就一尸两命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伏见稻荷大社的狐狸神使衔着一串铃铛来到母亲的床前，描绘着朱红神纹的白狐在母亲的肚子上放下铃铛，鸣叫两声，然后我突然就顺利出生了。”
“安全出生的我手握铃铛，发色苍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灵力孱弱得几乎微不可闻。”
安倍晴明语气淡淡，仿佛话里的主角并不是他自己：“但就算这样，神使还是赐予了我名字。”
奴良陆生睁大眼睛惊讶道：“难道——”
“对。”
安倍晴明点头道：“伏见稻荷神社的白狐神使送给我的，就是晴明。”
“因为这样，我被土御门家当做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闲人养在本家里，极少出门。就是因为土御门晴明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其实是土御门家深受神明关注的象征，哪怕这个孩子先天不足，灵力微弱，发色不洁，他们也会好好养着这个孩子。”
奴良陆生：“那你后来力量尽失是——？”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安倍晴明笑起来，避开奴良陆生的这个话题开口：“这个铃铛在我失去力量后就被土御门家收回去了，怎么现在又会在一个乌鸦那里？而且还被乌鸦送到了我的手上？”
奴良陆生猜测：“那只乌鸦是土御门的式神吗？”
“不，那只是一只将要成为妖怪的乌鸦而已。”
安倍晴明摇摇头，说：“这串铃铛被土御门家视为神眷的象征，哪怕在我的哥哥手上，也不会送到我这个灵力尽失的弃子手里。”
“那么……”
“一个不是土御门家的人，潜入了土御门家拿到了这串铃铛后，送到了号称是灵力者绝境的苇原中国的我的手上。”
安倍晴明用食指勾起铃铛举在眼前：“会是谁呢？能够将铃铛从隐藏在山林深处，戒备森严的土御门家带出，还知道我在哪送到我的手上。”
安倍晴明的心里，他所能想到的黑晴明，八百比丘尼等人的形象一个个闪过，但最后都被他pass。
“而且这串铃铛，分明就是千年前那只白狐嘴里衔着的那串。”
安倍晴明小声道：“千年前的那只白狐是母亲的手笔，难道千年后的伏见稻荷神使也是母亲的授意吗？她计划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明明——”
安倍晴明放下手，有些难过地垂眸喃喃道：“——她明明在信太森林中，不再搭理人间任何事情了……”
铃——
山林中骤然平地吹起一阵妖风，枝叶在风中哗啦作响，地上的落叶从远处翻滚着靠近安倍晴明。
一只洁白的纸鹤乘着风飞来，停在在安倍晴明的面前张嘴说话了。
“土御门晴明，急事传唤，速回。”
安倍晴明闻言皱眉，湛蓝澄澈的眼底浮出些许沉色：“土御门家的式神……”
奴良陆生：“什么？为什么土御门家也知道你在这里？”
“因为头发吧。”
安倍晴明伸手抓住了在自己面前扑腾着翅膀的纸鹤，将其展开：“有我小时候在家里掉落的头发，还有我的真名。苇原中国这里只是会有灵力者们失踪，并不是灵力禁止。如果没有特殊的结界的话，这种寻人纸鹤是可以飞到目标面前的。”
奴良陆生：“那晴明你，你要回去吗？”
“当然。”
安倍晴明收起纸鹤和头发，道：“在那个家里，我还有一点事情没有搞清楚。就算他们今天没有叫我回去，我也会找个时间回去的。”
“那你没关系吗？”
奴良陆生关切地看着安倍晴明：“从你来到浮世绘町的那一天起，土御门家就没有人来看过你，他们肯定……现在突然让你回去，会不会跟这串铃铛有关？你不会有事吧？我还是跟着你一起走一趟，虽然白天的我没什么力量，但是晚上的我可以用镜花水月贴身保护你的。”
“不用。”
安倍晴明摇摇头，笑道：“我还有式神们呢，你忘了八岐大蛇其实也是我的式神了吗？”
“一个连现身都不能做到的式神，哪怕活了那么久也不行啊。”
奴良陆生从心底不满八岐大蛇，随即想到了什么道：“要不这样，晴明，你与我也签订契约，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式神，这样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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