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祭扫,五月循花,六月赶马。
天家秦氏原本是朔方草原的一支,这六月的赶马节自然对他们至关重要。据说每到六月,北方草原上的牧人们都会骑乘着比中原马高两个马头的骐骥骝马、赶着如云般的群羊迁徙。他们的马靴乌黑肮脏,却可以发出闷雷般的巨响,马儿的烈鬃跳脱在六月的阳光下。在依玛尔河畔,从各个部落来的勇士们都会在白天竞相斗马,用挽去箭簇的木箭会猎。而到了夜晚,他们就坐在篝火旁,喝最烈的罕古拉酒,唱着夐古的拜歌,在梦中追随传说中的英雄。或是搂着热烈多情的少女,她们有着柔软如同羊脂的脊背,亦有着野马的狂浪不羁。当她们红色的马步裙在没人的草枝上翩跹,没人会怀疑她们是最好的骑手。
后来楚轩瑶坐在那个被称为"燎烈之鹰"的男人身边,呼吸着寥旷的风,说:"我喜欢草原已经很久了。"
他放声大笑,答道:"南国来的公子,我们正巧相反——我喜欢你们那能种出金灿灿的粮食的国土。我等待踏破你们的城关,并且把所有的城池变成我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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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已然而近,宫里头渐渐活络起来。皇宫像一只刚苏醒的巨兽,打了个哈哈,便吐出一城芳华。
赶马节是初六。一大早就听说宫人们都到南宫的御马厩去了,也不缺那几位名头如雷响的宫妃。真没想到这些看似柔弱的女子,有不少可以信马由缰。
楚轩瑶比较抱歉地呆在暖坞阁里看《夔志》。反正热闹不缺她一个,去了说不定又惹到那个老瘟神,弄不好芙影还要教她御驾骑射,搞成一肌肉女。还是多看看书...文化还是要有的。
公主脑壳进水之后,学识是成倍地长。大家从此都不再看书,连那个因为看书而被敲断腿的太监清继,也放下了手头上的书,跑来听她讲大道,戏称为"晋下学宫"。公主一上来总是句:我家四书五经古文观止是大刑伺候,知识分子,嘿嘿知识分子——当然我本质上还是一个理科愤青!然后纤月就拿出一大摞《政典》让她发蒙发蒙,吓得楚轩谣连声讨饶:这太性感了,吃不消吃不消,我们还是讲讲通俗读物吧。
昙姿陪在她身边,静静地擘棋。"公主,听说今晚上在太后娘娘的两仪宫有家宴,公主还是趁早打点一下,也好到时候免了手忙脚乱的。"
"不去。谁都不认识,还家宴。"
昙姿大概也猜到了二三分:公主最近足不出户,怕真是被皇上吓到了吧。"可是皇太后的懿旨已经传到各宫了,公主不去怕是大不敬吧。"
"称病。叫说被她的倒霉儿子吓成心悸,间歇性的,会一饭三屎之类的。"
"那太后定是要亲自来迎了。夔宫出了个廉将军,中兴有望。"昙姿机巧地答道。楚轩谣摇了摇头:"要对付你们一帮能人还真不容易。对了,我让清继去储华轩当值了,以后长平苑的杂务就派给别人吧。"
"储华轩?公主不是把暖坞阁当作..."她突然恍然大悟,公主让清继去她的书房里当值,就是给他一心一意念书的机会。在皇宫里,阉人是不准读书的,他去年就因为被抓到读书被打折了腿。再者,书房里有个人当值,翻起稗官野史来也容易得多嘛。
楚轩谣没什么别的喜好,就喜欢YY历史,生在将来也许是个悲情女作家。结果因为穿越,她还是成了悲情女作家。很多年以后,她的儿子女儿作文写得行云流水都归功于此。
一晃到了下午,太阳涨得羞答答的,跌下了宫墙。楚轩瑶和昙姿两个人好不容易磨到两仪宫外,忽闻一个娴静清朗的声音娓娓而至。"娘娘请留步。"
原来这边厢早有宫人在畤春苑醴雨亭候着了。楚轩瑶和昙姿不认得宫里头有头有脸的主,见她们似乎专门劫道不觉面面相觑。
那姑姑步到汉白玉甬道上,对着楚轩瑶行了个大礼:"奴婢给娘娘叩安了。太后娘娘晓得娘娘必自畤春亭而过,特命奴婢在此恭迎。"
连抄的小道都被摸的一清二楚,太后真是个可怕的老滑头啊。虽然这样想着,楚轩瑶还是觉得这姑姑不赖,颔首笑道:"那就劳烦姑姑带路了。"
一路上,楚轩瑶卯足了劲儿不露出一点破绽,老老实实为没有向太后请安这事儿进行了深刻检讨,顺道作了未来展望。
跨进两仪宫,迎面就是一片喜气。到处扎着彩色缎带和精致的彩球,还很象征性地在殿前广场竖了个木制的烈马雕塑,周围点着的十来簇烧得火旺的篝火。知道的晓得是赶马节嘉年华,不知道的会担心是不是又穿了,穿到特洛伊。
那引路的姑姑把楚轩瑶和昙姿带到慈普殿前,便福了福身告退,阉人的通传声接力般传入大殿。楚轩瑶向里头瞟几眼,但愿自己的出现不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似乎来得比较巧,跨入殿门,就是一群粉衣薄纱的舞姬在"旋转、跳跃、我闭着眼..."
结果正想绕行,不知咋底周围突然倒了一大片,混着不少舞姬娇弱的呻吟。
"不好!"两个字电光石火地闪先,身下已是一沉,摇摇晃晃。这时谁在身后猛地顶了她一把,她才拼命垫着脚尖站稳,可是身后却传来"砰"地倒地声。楚轩谣不由得眯了眯眼,很重呢...肯定伤得不轻。
舞阵停了下来,前排的舞姬不明所以地放下高甩的水秀。乐音霎时而断,长长的尾音在空气中袅袅散开。
慈普殿殿门旁,舞姬都匍匐在地,有一个还很不巧地脸朝地,惟有楚轩瑶一个人站得稳稳的,脸上露出"唉,还是被人宰了"的无奈表情——她看到整个大殿的主座都是空着的。
没有太后,没有皇帝,只在金色孔雀交缠的大椅下首一张张甚是清疏的脸。
坑我也不用那么细枝末节吧?把我摔成个四脚朝天就真能证明我是乌龟?
她看似色不惊,其实心里把这些女人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了未出生的孙子辈。
端肃而高贵的静妃在左上首端坐着,正想发话,却发现皇储妃没有好好做群众演员。只见她微微向殿中躬了躬身,然后扶起身后的婢女走出了殿门。
过了一会儿,她又折了回来,站在殿门口大有"天下之大惟我一人"之势,随你们要杀要剐。清凌凌的嗓音在大殿中远远的传出去,"刚才我的婢子不小心冲撞了不知哪一位娘娘的舞阵,望见谅。"
"无妨,自家人图个热闹而已,有什么罪不罪的。"温婉而又威仪的女声从后殿传来,未见其人先领略了那不一般的气势。楚轩瑶偏过头,正巧看到一帮人挺直腰杆准备接受检阅的模样,晓得BOSS出场了。
只见皇帝虚扶着太后从硕大的云母屏风后出,楚轩瑶定睛一看,瞳孔放大,咝了一声——这、这是太后?看上去不过才三十多岁的妇人,竟有个二十岁的、皇帝儿子?!
先帝大概是禽兽吧。
见楚轩瑶一脸呆状,太后不觉掩口而笑。"还愣着干什么呀?傻孩子!"她边指着右下首的位置,边对左旁的静妃说着什么。静妃温静地笑着称"是",娴淑得确像一家长媳。不似某人,甚不确信地扭啊扭地扭到案旁。
皇帝低声对着自家娘亲说了几句话,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自终没有看她一眼。于是众妃大乐,更落实了上月皇上见了皇储妃就罚禁的实。
"谣儿今年十四了吧?出落得真是...霰汐宫里头有缺的吗?..."
楚轩瑶看着帝国第一夫人因为顾及自己的身高而特意俯身的动作,突然感觉很温暖。她还很年轻,却在这个寂寞而萧索的宫殿中为一个亡人守护着凋零的记忆,为一个步着丈夫后尘的儿子扫平后宫的烟尘。
"谣儿?"太后轻唤着,眼神不觉柔软下来。她长得好像他啊,俊眼修眉,姿容清贵。
当年的他也是这般模样,掠过她的年华。她回过神,抚着她的长发絮絮而语。楚轩瑶本来是很怕指套的,但不知为何,真看到天青色的指套捋过头发,反而觉得那玩意儿一点也不冰冷。
结果晚宴上一直被太后抓着手,不一会儿就渗出了汗,身子直僵僵的。太后感觉到她的别扭与不安,却愣是不肯放手。最后,将贴身的丝帕塞在她手心,也免去湿淋淋的尴尬。
"储妃娘娘就顾着和太后娘娘说话了,都没有好好看我们姐妹辛苦排出的舞呢!..."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位妃子一甩水袖,美目一瞬,竟有些或嗔或痴的风韵来。
拜托,能不能不要当众勾引我?!楚轩瑶颇为哀怨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然后低着头不作声。
"那恐是谣儿看不上我们的舞。是吧,谣儿?"太后轻轻一笑,不轻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
"..."
"听闻戚幽夫人'银裳';之舞天下无二,当年名动中原,连钦颜使臣都不禁为之倾倒,朔北舞姬更是竞相效仿。"静贵妃托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楚轩瑶听着她的话就一点点冷下去。果然,她侧过头,长长的睫毛对着楚轩瑶轻轻一颤,笑道:"戚幽夫人从来不外传的'银裳';,一定是悉数教给了娘娘吧...我当日一见到娘娘那身段,就晓得娘娘是块好料子,定不会负了众姐妹的盼头的。母后说是吗?"
太后点点头,"当年本宫是亲见戚幽夫人在七夕舞'银裳';,天上有,地上无。"太后似乎陶醉在十多年前的那场舞中,但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谣儿,"太后冷不丁回过头来瞧瞧她,她强烈的不安感在她随后听到的话中落实了:"七夕夜宴,临近还有二个月的时间,不如应个景,跳一段舞,怎样?"
贞妃又笑嘻嘻地加上一句:"小时候就听家中大人们讲这'银裳';是如何的撩人,本还担心这辈子没这个眼福了,看来这次可是借了太后娘娘的风。"
楚轩瑶在心里哀叹,咋还有这茬儿?现在好了,跳舞就算了,还非要是民族舞,上哪儿学去啊?
她深刻地觉得,这是一桩猥琐的事情。
"太后娘娘,请人帮忙总是...可以的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