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狼嗥声此起彼伏，反而像是在催眠一般，茅伟志只记得天很快就亮了。
这一晚睡得他全身酸疼，揉了揉眼，发现自己的脚架在小王子陛下胸口上，小王子陛下还在打呼噜。
茅伟志吓了一跳，忙把脚缩回来，小王子陛下也醒了，揉着眼睛起床，外面便有人进来伺候。
夏侯琅给茅伟志梳头，侍卫们给小王子陛下编辫子。
小王子陛下笑道：“你还没回答我呢，方胜儿。”
小王子陛下用胡人语称呼茅伟志的名字，多少带了点族中少年郎互相揶揄的口气，他用不流利的汉话翻译过来，便加了个“儿”字。
“回答什么？”茅伟志好奇问。
“金宗霖……”小王子陛下笑吟吟提醒道。
茅伟志马上出了一身冷汗，自忖昨夜不知道太困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没有，忙朝小王子陛下使眼色。
小王子陛下稍一想就会意，了然于心，但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茅伟志心底惴惴，不敢再多说，侍卫送了食物进来，小王子陛下便道：“去外面吃罢。”
于是众人又捧着食物到帐外去。
小王子陛下一言不发，若有所思，早饭吃完后，众人便收拾东西，上路进山。
一路上小王子陛下与茅伟志若即若离，夏侯琅带着询问的眼色看了茅伟志一眼，茅伟志示意他安心，催马赶上去，忐忑道：“陛下。”
小王子陛下看了眼茅伟志，又恢复了笑容，说：“我小名叫巴图鲁，你叫我巴图就行了。”
茅伟志听到这话，颇有点受宠若惊。
然而转念一想，小王子陛下应当是从小很孤独长大，被母亲管得甚严，身边也没几个朋友。
想起以前张安那时还在当纨绔时，要认识他这样一个会玩会闹会吃喝的朋友，很喜欢是肯定的，何况是巴图鲁这样的小王子了。
但小王子陛下为什么没有胡人的同龄朋友，这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信号。
茅伟志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太后是亲南亲汉的一派。她会教小王子陛下了解中原文化，学习汉人的语言，这次小王子陛下与他交朋友，说不定也是太后的授意。
茅伟志叹了口气，勉强笑道：“私底下可以这么叫，但是陛下毕竟是陛下，手底下的人，都看着陛下了。”
小王子陛下暗然点头道：“你和老师说的一样，陛下就要有陛下的样子。”
茅伟志展颜笑道：“但是私底下，我更愿意把您当做巴图。”
小王子陛下笑了起来，一扬马鞭，喝道：“驾！”
小王子陛下冲进了山谷，茅伟志登时心中一紧张，忙拍马追了上去，夏侯琅也追了上来，二骑撵着小王子陛下，生怕有危险。
白狼山内河水破冰，碎冰叮叮当当地漂往下游，小王子陛下在小溪旁翻身下马，以水洗了把脸，回头朝侍卫们喊了句胡人话，料想是让他们别过来。
茅伟志便走在小王子陛下身后，不即不离地陪着他，心底在想胡人王族的事。
“陛下，别走进树林里。”茅伟志道。
“你的管家看起来身手不错么。”小王子陛下说，“他会保护你和我的。”
茅伟志点了点头，又有点惊讶小王子陛下的双眼，看上去他也挺聪明的，两人便沿着树林边上走。
小王子陛下又问道：“南朝那边的人，如何评价我？如何评价金宗霖？”
“评价您……”茅伟志考虑再三，继而认真道，“没有什么对您的评价，因为您还没有做什么。”
小王子陛下了然，点头，问：“那金宗霖呢？”
茅伟志道：“都非常恨他，因为他屠村，屠城。”
茅伟志知道小王子陛下虽然不算常与汉人接触，但只要他有心，一定能打听到关于南朝的方方面面，一味地瞒着他，夸奖他，说他是圣明天子，并没有必要，迟早会被拆穿。
“汉人不想打仗。”茅伟志如是说。
“我们也不想，匈奴人也不想。”小王子陛下笑笑说。
茅伟志知道太后的父族是匈奴，而匈奴人又是眼下与南朝汉人走得最近，利益结合最为紧密的一支。
当年匈奴甚至答应秦承泽的合议，暗地里为北征军提供帮助，让金宗霖栽了个大跟斗。
“希望不要再打仗了。”茅伟志笑道。
两人慢慢地走着，听着溪水哗啦啦的声音。
小王子陛下又问：“南朝的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承泽吗？……茅伟志自己也无法对秦承泽下一个确切的评价，思索许久，他朝小王子陛下说：“性情中人。”
小王子陛下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国家覆灭的情况下，把整个部族团结到一起的。一定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言下之意，小王子陛下又对自己的现状带着点唏嘘，又道，“母后说了，汉人比我们更不怕死，汉人的东西，有许多可学的。”
茅伟志笑笑，说：“其实胡人就算杀了南朝所有的皇帝，还会有许多文人、义士，有时候，主宰一个国家的，并不仅仅是帝君。帝君死了，只要人还活着，王道还在，就不会死。”
小王子陛下了然，点头道：“你说得对。”
说毕小王子陛下又笑吟吟地端详茅伟志，说：“你说话倒是不像商人。像个……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良师益友’。人很好，也不骗人，我很喜欢你。”
茅伟志心里咯噔一响，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又暴露了，若是被张安、秦承泽等知道，当真是颜面扫地。
他只得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方某读过几年书，曾经也想报国，可惜报国无门，只得做做生意。”
小王子陛下点头，拍了拍茅伟志的肩，说：“如果你能见到南边的皇帝，帮我带一句话给他罢。”
“我见不到他。”茅伟志无奈道，“皇帝高高在上，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您想，要不是投了您的缘，我也不会有机会，能和您一起，站在这里聊天。”
小王子陛下笑了起来，说：“说得对，如果我写一封信给他，他能收到么？”
茅伟志想了想，说：“这个倒是可以，待来年开春时回江南去，我会亲自去大理寺转交。”
茅伟志隐约地能想到，小王子陛下此举，即将会开启两族一个新的时代——他想订立新的合约了。
胡人不愿意再打下去，从最初的侵略到了最后为战而战的地步，现在所有人已经渐渐地开始，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打。
若小王子陛下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就像他父亲那样，说不定会以铁蹄踏平南方的每一寸土地。
但现在胡人，大秦，北梁，三方势力都被卷入了争夺中原的旋涡之中，胡人所具备的优势已不再如刚宣战时明显了。
金宗霖的大败令胡人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格局问题，力量的优势已经逐渐朝着南朝倾斜。
太后为了稳住政局，必须考虑长期路线。
而族中为了争取匈奴人的支持，则大部分人妥协于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