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挡住那片月sè》：「闭上窗户，拉起窗帘，挡住那悄悄溜来的月亮，她的装束像她以前那样──当我们的诗琴还未积上岁月的尘埃，我们唸到的名字还未刻在石碑之上。……闭门不出吧﹔我们曾被那番景sè吸引，当美好的东西仍末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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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初冬，雨就特别多。
芮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前，她两手拄著窗扇，望著yīn沉的天空。
天上下著冷凝的毛毛雨，伴随著大雾，那雾气是又浓又浊；她想著：这些雨丝到了冬天，全都会化成雪吧。
这种濛濛、模糊的景象，使她驀地回想起昨晚的梦境，可是她不太肯定，那些奇异的片段到底是什麼；梦裡某种浑沌的情事，看不清、记不住，却深深触动著她的心神和思绪。
她的亚德安仍沉睡著，除了轻微的鼾声，室内一片岑寂。
有时候，她会觉得很孤单，需要一双温暖的臂膀，或是一句亲暱爱语……
她总是觉得眼泪就快掉下来了，她总是渴望一些有意义的安慰，而不是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了谁，或是愚蠢地和他在床上度过每个夜，这并不够。
以前的种种，使她在生活上歷尽了沧桑，她想被爱，想被珍惜，不是以这种方式糟蹋自己；其实，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深沉、容易受伤害的女人，她只是敏感，情绪上的多愁善感，纔会老是鬱鬱寡欢的吧。
亚德安一向都诚实面对著她，他的身体如此，他的心可不，因为他自私自利，目空一切。
有时候，在寂寞和淡淡的积鬱中，她会想像他爱她；然而，他只考虑到自己的需要，从没顾及她的处境和想法，他可乐得享受：她就该当他的床伴，随他高兴来去，上床与否全看他的需要，只能守著、等著他的召唤。
一想到他是这麼想的，她就更沮丧了。
窗外的景象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一如他对她感情。
雾气由敞开的窗檯飘进来，像一层薄薄的轻纱般，覆在她脸上身上，湿冷的气息搧上她全身。
多教人迷惑呵，她脑中似乎也浑浑沌沌的了。
露水沾湿她的薄睡衣，好冷！
她转身离开窗边，伸手要拿床边的睡袍，看到亚德安已经坐起身来，睁著一双朦朧睡眼呆楞著，伸出双手，搜寻著她。
「芮，妳在哪裡？」
她走过去，默然地握住他的手。
突然间，所有的疑惑和忧虑全都消失了，一个个梦想全显露出来，**裸地呈现在她眼前；她爱他，这就够了，而梦，一个个自心底褪sè消失。
除了他，再没什麼是真实的吧？
女人总是在交出一切之后，纔开始担心对方是否真心爱她；事实相当明显，女人在爱情的取捨上，往往不是太大胆，就是太愚蠢，而她，则是两者兼具。
她实在是太爱他了，这就是事情不对劲的地方；若她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若能保有一丝理智，事情的结果必然大不相同。
然而，当她再将手握著他的时候，她又彻底迷失了，完全迷失於他的手心；回头总是太迟，她嘆息，她是多麼爱这个男人。
「芮，妳的手好冰，是窗户没关吗？」他问，像孩子似地倚在她膝上，面颊依偎在她身前，双臂紧紧地搂著她。
「我只是想透透气，所以把窗户打开了。」她。「你会冷麼？」
「不要关。」他不让她脱出他的怀抱，道：「这样很好。」
「是吗？」她微笑，望向窗外逐渐流进室内地板上的迷雾。
亚德安伸手摸索到他的ＣＤ遥控器，按下开关，『加勒比海蓝』的旋律，便縈绕在室内；他们静默地坐著，听著恩雅『牧羊人之月』那迷人优雅的轻快乐章。那曾经浓郁的不自在已然消褪，他们回到往常那种和谐、安详而颇为自在的气氛中，只是肩併肩坐著，就很愉快了。
交叠的合声有著圆舞曲的从容雅致，像是影响了她的心灵，宛如某种力量灌注、温暖了她的四肢，使她无法抗拒它美妙的旋律，全身漾满了一股不可遏抑的yù望，想要舞动旋转；於是她热切地站起身，开始配合著音乐的曲折滑动，不禁陶醉在优美的华尔滋舞步中。
「妳在干嘛？」亚德安轻声问道，他敏锐的听力并未忽略那些细微的脚步窸窣声。
「跳舞，」她，不假思索地滑到他跟前，攫住他的双手道：「要不要与我共舞一曲？」
「与盲人共舞？」他嘲讽道：「妳真是异想天开呀。」
芮颓然地嘆口气，这个男人又「凉」了。
在这片刻，她想要得更多：她要分享，要笑声，也要彼此相契，不要再回到各自的壳中埋怨对方；只要能带动他，那种动人的感受就会再现。
跟著，她下定决心地握著他的手，拉他站起身。「跟我跳舞。」
她坚持地拉著他站起来，亚德安本想抗议的，但她的声音是那麼地渴求、温柔又诚恳，他只得跟著她，在繚绕的节拍中硬直地站著。
「别这麼僵硬，华尔滋很简单，只要有脚的人都能跳的。」她微笑地，执起他的手，问道：「你会跳吗？」
「当然。」亚德安不干示弱地回道：「我当然会跳华尔滋，在所有的社交舞裡，这是最简单的一种。」
「你还学过其他更难的舞步麼？」
「没错。」他咕噥道：「自从我失明之后，就再也没跳过舞了……镇上的青年俱乐部只要五十便士，以前一大票同学都会去。」
「经过这些年，我认为你想必对舞步都生疏了，现在由我来带你，你不会反对吧？」
「只要妳别把我绊倒就好。」
见他皱起眉头，芮呵呵一笑，伸出手道：「相信我吧。」
在重覆的乐声中，她领著亚德安起步；刚开始他的双脚踌躇不前，但他逐渐能依著节拍滑动旋转，随著既定的韵律翩然轻舞。
芮有些惊讶，而亚德安也的确证实了：如果不是因为看不见，他会是一位极有天份的舞蹈家。
他优雅地旋转滑步，神sè愉悦，令她不由得看得痴了，只能出神地盯著他瞧；他的身段苗条而削瘦，面貌很像他那惊人的母亲，五官也很神似。
那白皙的肌肤，金丝般的捲髮，那紧抿著的唇角有股女孩儿似的美感；那双令人心悸的蓝眸晶亮迫人，有如夏rì晴空般湛蓝幽深，睫毛似扇。
她盯著他漂亮、线条优雅的侧脸，猜想他或许有贵族的血统；她著迷地注视著他，还有那她所仅见最美的男唇。
那种动人的弧度像极了达文西笔下的蒙娜丽莎，但是他的微笑并不令人迷惑，只是不断扩大，扩大，无声的笑容将她裹住，她意外地眨巴著眼。
咦，他看起来……很好。
就在这瞬息万变间，她对今年寒冬将至的疑虑全消，并且初次感觉到自己仍年轻、有活力。
快乐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她孤寂的灵魂似乎找到了生命的依归；这一剎那，这畅意昂然的转瞬呼吸，彷彿也交织著一首幸福的乐章。
迷濛的雾气飘入室内，一片浑沌的yīn影袭上四周，依稀遮蔽了一切的事物，模糊不清的世界不再扰人，逕自消失。
他们沉默地共舞著，来自窗外的迷雾爬进地板上，他们的脚下全是白茫茫的雾气，彷若是飘浮在云端，却丝毫不觉得有一丝寒意。
天上？
人间？
这种感受是如此地甜美，这种默契，轻柔的舞曲营造了浪漫的梦境，他们像是踩在云端，在朦朧的幻影中旋绕著，转呀转的，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好像他们的脚上生了翅膀……
傻瓜呵，她笑自己，真是异乎寻常的梦，异想天开的幻象。
这样子无可救药地胡思乱想，除了到时回到现实的失落感，还能获得什麼呢？
但她不在乎了。
她爱他，她也从未有过这种狂热却又寧静的情绪，胸中蛰伏的热烈感动似乎无法停息。
即使她是在可笑地、疯狂地恋爱著，她也不在乎后果了；直到这时候，她瞭然於心，她得到了答案，更获得了答案的报酬。
她不知道自己一生中能否再像现在这麼快活，可是她明白，以后她将会永远珍惜这个奇妙夜晚的每个顷俄，每分每秒──她在两个人的舞会中，跟灰姑娘一样，决心欢乐到子夜十二。
什麼都无所谓了！
若这是一场梦，她将不愿再醒来。
这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她终rì期盼的一刻；在他唇间带著笑，双眼因共舞的奇妙魔力而闪闪发光时，她几乎认为自己是有头衔的名门淑媛，不是寒傪的女看护或视障家庭老师。
这一辈子，她首度感谢他看不见这世界，首度感谢上天他是盲人，也首度因男人快乐的神情而晕眩不已。
如果他看得见，他绝对不会吻她、搂抱她或疯狂地爱过她；假使他看得见，他绝对不会再看她第二眼。
为了他的失明，她纔能获得存在感和爱情的滋润，纔能和他共舞这迷人的旋律，也纔能遇见他。
倘若他不是盲人，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的爱情也将付诸流水，而她更不会经歷这许多，无法从枯竭的内心，看见生命的chūn天。
这种单纯却又复杂的快乐啊……
她真是个卑鄙的女人，以他人的不幸为快乐之源。
可是，在歷经生命中的痛苦与沧桑之后，她却渴望满足於这种奇蹟，这份全心全意的爱，也将会是她未来jīng神上的支柱。
她闭上双眼，感激那看不见却又恍若存在的眾神，使生命有著如此可贵的幸福。
她并没有特别的才能，闭上双眼跳华尔滋，还算是得心应手；亚德安的舞跳得很认真，但略为神经质──或许是由於双眼失明，他在转身或前进后退时，往往有一丝恐慌的犹豫；他的肢体有种少年般的紧张感，战战兢兢地踩著每一步，深怕跌倒，但又似是全然相信著她，只跟著她的步调行进。
放不开，强自镇定，一般母亲首次和儿子跳舞的话，也会有这种感觉吧？
想著想著，她不禁笑出声。
「妳在笑什麼？」他著恼地问。
「没什麼，只是──」她轻嘆，「──我喜欢华尔滋，真的很喜欢。」
驀地，亚德安停下脚步，笑得有如天使般：「今晚一定是满月，要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像这样一直狂舞。」
今晚云层厚实得很，她缄默地望著窗外的景象，又有大雾蔽天，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到半月亮，但她很高兴他看不见，纔能和她疯狂地跳著、舞著。
芮凝视著白茫茫的雾sè，平静、微笑地靠在他怀裡，胸中充满了柔情；他们的舞蹈静止了，亚德安的体热笼罩著她，她可以感觉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平和与满足，巷火炉般的煖意。
在这片刻，没有月sè，没有醇酒，没有世俗的规范，只两个人，只两个人相互依偎，再没什麼能够取代的了。
在她眼前，金髮的王子邀请她跳下一支舞，诱导她走向梦中的世界；虽然她穿著轻薄的棉布睡衣，他赤膊著只穿著条睡裤，但两人随著华尔滋舞动的波幅，她的王子微笑地拥著她，旋转又旋转，她似乎转得快晕了。
这裡一定是灰姑娘的梦中世界，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的梦中王国，王子紧紧搂著她的腰，温热、诱人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迴盪在那振颤的旋律底，摇曳在那『奥利诺科之流』荡漾的波光裡；在他眸光闪烁中，她似乎能望见那抹远在希腊爱琴海中的『亚德里亚蓝』。
像灰姑娘一样的恋曲，绝对不可能存在现实中，这她能理解；然则，至少在梦中，她想沉浸在恋爱的喜悦裡，享受幸福的感受。
也许，渴望得到不属於自己的东西，会招致彼此的毁灭；又或者，惩罚是坠入地狱的黑暗深渊，可她就是不想放开这双手。
她自私也罢，痴傻也罢，她从未有过这种激盪的热情，从未有过这种祈愿。只这片刻间，她想再奢侈一下，想做个梦。
无法实现的纔叫作『梦』，虽她一度想对生活与现实以外的幻象全都死心、放弃，可是……
现在彷彿只要伸手就能抓住的梦，让她不想再死心，不想再断念。
如果可能，她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这一刻。
只为这片刻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