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经历过狂奔的心跳得很快, 当人浸在水中时声音简直震耳欲聋。颜槿急促地呼吸着, 等待审判般瞪视门前的白光, 一瞬不瞬。
藏在水箱里, 是源于她和林汐语在普罗大学的经历。冰冷降低了体温，当时吞噬者对她们视而不见，让她们逃过一劫，如今故技重施, 颜槿却不敢彻底放心。
那是人类刚刚感染病毒, 随着这些时日的变化，谁都不能确定这个办法是否还能奏效。颜槿曾经提议林汐语她们三个先回安宁区, 由她留下独自处理, 林汐语一口回绝, 毫无转圜余地。
放在颜槿腰间的手忽地上移，带起一串细细的水花，覆盖在颜槿的眼睛上。
颜槿眼前骤然黑暗, 黑暗带来的本该是惊慌, 但不同于水似有若无的温热透过薄薄的眼皮, 带给颜槿的却是无形的支持和温柔。
颜槿顺势后靠, 后脑勺贴在林汐语的额头上。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这种无需言语的亲昵, 无法自拔。
调整过功率的水球, 只有一次启动机会。颜槿是等到白湖基地大门的掌纹扫描区域开始发红变形后，才离开的。就通常设计而言，大门的掌纹扫描区域也是大门的核心控制区域，里面的电线短路后, 大门会失控自行开启。按照林汐语的估算，从外壳受热到内部电线彻底熔断，至多需要五分钟，减去颜槿等待耽搁的时间，吞噬者在三分钟之内就能冲破白湖基站的禁锢。
颜槿跑完一千米花费不足三分钟，加上攀爬跳入水箱的时间，几乎能和吞噬者离开基站的时间持平。她在去时就把沿途装饰用的彩灯尽数扯下来，绑上泥块抛在路上，形成障碍，以吞噬者的常规行进速度加上遭遇障碍的时间计算，身体完整强壮的第一批吞噬者，大概能在十五分钟左右抵达白湖列车站位置。
林汐语手腕上腕表的数字，刚刚翻到十六。
大门的白光染上了一抹不起眼的橙黄，白湖的夜晚来得再慢，也渐渐降临了。
颜槿在心里默数，从一到百。白湖车站的大门与道路相背，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吞噬者没有出现在车站内，就说明她们的策略还是有效的——否则，她们等待的，就是无路可逃的困境。
她祈祷那团白光就此慢慢染上晕黄，而后转黑，不要出现任何异像。
可惜她们的好运似乎在安定区消耗得太多，没有等颜槿的祈祷结束，白光里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形。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颜槿的心底一沉，松松握住林汐语的手骤然收紧。
于柯早把左手捂在自己嘴前，另一只手伸过水箱间连接的管道，放在光涵的嘴上。
能容纳两个人的水箱只有一个，被林汐语和颜槿占据了，于柯只能选了另两个挨得近的，把光涵安排在她下方的那个水箱里。
光涵只要不遇到老鼠，遇事时都特别乖巧。她仰面躺在水箱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于柯脸贴在水箱底，抑制着自己的恐惧，向光涵眨眼示意她保持安静。光涵也不知道是否看懂了，回眨几下，脸侧现出浅浅酒窝，回以一个甜甜的笑容。
于柯：“……”
居然还能笑出来，真不知道该夸奖还是该无奈。
进到大厅的吞噬者的数量是七个。
再度失去光照的列车站，比中午时分更加黑暗。模糊不清的人影没有径直走向水箱，而是进到大厅后漫无目的地在房屋里游荡。它们仰着头，仿佛极其疑惑，像是察觉这个地方有食物存在，又找不到食物的具体位置。
其中两只似是有意，又似无意，朝着净水系统所在的右墙走了过来。
有几秒钟的间隙里，颜槿连呼吸都停顿了。
她捏住带进水箱里的合金棍的手背青筋爆凸，只要吞噬者表现出一点攻击的势态，她就打算先发制人。
净水系统里这个最大大水箱的悬挂位置在墙壁的中段，比靠近的两个吞噬者稍高，平视无法企及，但伸手就可碰触。水箱的玻璃材质虽然也是特制，比液态玻璃牢固些，但在吞噬者进化如利爪的指甲前，颜槿没有太大的自信。好在靠近的吞噬者也不像是抱有明确目的，走到水箱前后，就停住了脚步。
透过水的折射，水箱外的影像有少许变形，靠近的吞噬者的面容隐藏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唯独灰白的眼球和白色的獠牙黑白分明。
它们半仰着头，靠在水箱前，似乎在抽动鼻腔，灰白的眼球四处旋转，牙齿弹在唇边，只待确定食物的最终位置后，就准备大快朵颐。
颜槿垂下眼眸，隔着水箱玻璃与吞噬者对视。她明知道玻璃是单向可视，吞噬者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刹那间，她还是有种错觉，感到吞噬者正在观察她们。
一如人类曾经观察被囚禁在箱笼里的其他物种，带着好奇和垂涎。
它们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被赋予了灵魂，不再仅仅是被杏仁体和欲望支配的行尸走肉。
“警告，你……菲诺城警戒……741段，请在……离开，否则……自负……”
隔离警戒线的警示声尖锐刺耳，即便身在封闭的水箱里，颜槿也能听到模糊的声音。停留在水箱前的吞噬者显然也被惊动，缓缓扭转脖颈，灰白的眼珠移向声音来源方向。触发警戒线的吞噬者似乎不止一波，警示声也重复不断，终于，游荡在列车站里的吞噬者在声音和肉香味以及不知所踪的食物之间，选择了前者，摇摇晃晃地逐一从大门走了出去。
四个人全是都是冷汗淋漓，汗液被裹在不透气的隔离膜里，难受无比，但没人敢动弹，生怕把刚刚离去的吞噬者引回来。
警示声响得断断续续，声音引起了余下吞噬者的所有注意力，再没有吞噬者偏离路线进到大厅里。大门处的白光趋于淡黄，最终被夜色同化，颜槿放开合金棍，搂住林汐语的手臂，沉默的等待着。
持续响起的声音证明她的路障虽然简单，却是有效的，成功拉长了吞噬者的队伍，加剧警戒哨的武器系统储备能源消耗。她在等声音停止的那一刻，也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刻。
终于，已经听得厌烦的警示声再也没有响起。
颜槿身体动了动，手轻轻托起水箱的清洁盖，人从水里坐起，低头俯瞰整个大厅。
黑暗中，没有声响靠近。
她不敢多停留，屈膝蹲起，抱起放在水箱角落的防水包就要从清洁盖上钻出去，只是还没爬出水箱，另一声水响响起，林汐语坐起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会小心。”暂时关掉呼吸器的颜槿低笑一声，揉了把林汐语发顶，纵身跳到地面。
夜是黑的，没有路灯亮起，因为夜晚的路上已经没有需要路灯照亮的行人。
穹顶上的月亮孤零零地洒下惨白的光芒，勉强给予菲诺城黑暗中最后的光明。
隔在道路和列车站之间的景观植物被踩塌了一大片，被遮挡的视野顿时清晰起来，路面空旷而平静，与白天没有两样。
除了一小段躺在路中央的被踩得面目全非的装饰彩灯。
颜槿担心踩踏植物发出声音，经由车站铺设的道路绕行到大路旁，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包猩红发黑的绵软物体。
那是一个人的内脏，用袋子牢牢封着。
她需要确认是吞噬者被消灭殆尽，还是能源先被消耗完毕，而有吞噬者尚存。穿着呼吸器，颜槿没法检查风向，而且fn717毕竟在几百米开外，她也不确定她的体温和气味是否能被吞噬者感知。
内脏和那条腿都是同一个人的，当初林汐语叫她去取时，她内心还纠结过好一阵。
然而事实证明林汐语考虑得的确更全面，她的策略也的确有效。
捕猎，自然需要诱饵。死人于现在，与其他物体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道德感、敬畏感、律法约束、舆论谴责都不复存在，人类也可以作为工具，无论死了，还是活着。
被紧压在包里的内脏早已在颠簸中碎裂变形，恶心得令人反胃，淡漠无感如颜槿，也是面露憎恶，提着袋子边角，不愿意直接触摸到袋子里的实物。
她撕开了袋子的一个角，看着里面红色的血沫沿着袋子升至边缘，再缓缓退回原位。颜槿把破口拉大，戒备地观察着自己的前后左右。
附近没有动静，但远处却有咆哮声随着袋里气味的传出应和而起。
相隔几百米，活人的气味可能未必明显，但一堆血肉模糊味道浓郁的内脏，想必会是吞噬者的最爱。
听到声音，颜槿不但没有显出惧意，反而松了口气。还有吞噬者在，意味着89741段的武器能源已经耗尽，她无需再从其他地方引诱吞噬者过来，路途越远，不可控性越高，除非必要，颜槿不想冒险。
现在则简单得多，她只需要把余下的吞噬者引到其他段的警戒线附近就好。
为稳妥起见，内脏袋子被绑在水球上，而开启了开关的水球，则被抛向列车站对面的栅栏。
“警告，你已进入菲诺城警戒隔离线89592段，请在五秒内离开，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颜槿没有等待结果，因为她已经知道声音叠加气味，对吞噬者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再度响起的警示声持续的时间不长，可能是残余的吞噬者不多，或者正好聚集成群，被一举歼灭。只是这次放置诱饵的地方太近，即便警示静默良久，颜槿也没敢爬起来，直到呼吸器提示氧气不足，车站里没有出现异常响动，她才匆匆出去看了一眼。
片刻后，颜槿回来，敲了敲水箱外壁：“别脱呼吸器，尽量别沾到吞噬者的□□和尸块，走。”
其他三人等的就是这句话，急匆匆从水箱里翻身出来。她们的东西早已收拾完毕，分散放在其他水箱里，包括净水系统的核心部件。四个人一言不发，各自拿好提前分配好的背包，鱼贯走出列车站。
到了外面，于柯才知道颜槿为什么叫她们在陆地上也穿上呼吸器。列车站外尸横遍野，细碎的尸块和血液铺满了半条街道，隔着呼吸器，于柯也感到喉咙里腥涩难当。
谁都不知道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因此每个人在夜色里都是狂奔前进。几百米的距离，即便是林汐语和光涵跑起来也不过两三分钟就到。只是到了地方，几个人却有些犯难地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监察哨前用尸山血海来形容，也不为过。她们并不清楚白湖净水基站的常驻员工人数，但目前看来，肯定不少。被切割的尸块在出入口位置，堆成一座半人高的肉堆，附近液体横流，仿佛是穹顶边界那条河流移了个位置。
只是这条河流里的水暗黑、浓稠、粘腻、腥臭。
四个人面面相觑，瞪着尸堆后不远处的监察哨发愣。
临近隔离段的武器能源不知道耗尽没有，但她们连半途捡到的第五个水球都已经用上，无法测试，确定能走的路只剩下一条。而尸块再恶心，跟活的吞噬者一比也不算什么。她们站在这里，简直就是漏网之鱼的活点心。
‘把所有的衣服全部穿上，尤其是腿，外面再套一层呼吸器。过去以后，所有东西都丢掉。”
林汐语打开腕表，在屏幕上打出一串结论。颜槿和于柯同时点头，依言把她们余下的衣服往身上套。
衣服和呼吸器可以再找，但倘若沾染了□□，感染上病毒，那些东西留来也没什么用了。
淌在前同类的碎末里行走，是一种难以表述、甚至永远不愿意再回忆的感受。
厚厚的衣服和呼吸器隔离膜也没法隔绝那种软硬物质混杂、跟腿部皮肤摩擦的触感。没人知道脚边滑过的，究竟是一块破碎的肾脏，还是某根手指脚趾。
幸亏激光武器网足够细密，她们不用担忧吞噬者没有死透，用残存的牙关再给她们来上一口。
几米的路程，仿若永无止境，四个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当冲出肉堆时，再忍不住，狂奔几步后就迅速开始脱下身上所有的东西。
呼吸器、外套、替换内衣、呼吸器、外衣，一层层的衣服被甩在地上，林汐语脸色白得发青，甚至开始解自己的内衣。
颜槿眼看势头不对，连忙拽住她的手，重新给她套上一层呼吸器，把人牢牢禁锢在怀里。
fn717已经近在五十米内，而当她们走到这里，才发现监察哨竟然不是全面封闭的，楼梯上方的大门虚虚掩着，露出一条黑色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