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轩瑶倚着石门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萤石的光亮柔柔地印在她的额头,但她的眼神却在看不清轮廓的穹顶上飘忽。秦雍晗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天都要陨她的命。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柄剑,怎么会故意把她关在石洞中...
还是这根本就是君王的宿命?不管是否愿意,脚下都是累累白骨。亦或是他本来就知道剑里的玄机,带她前来不过是想她做个剑祭?她渐渐缓过来气,心里失落得也懒得多想,本来就是该最冷酷无情的人,能指望他些什么?
嗓子干得冒火,她舔了舔唇茫然地四处望望,看到五十步开外的那条暗河,不禁于悲苦中多了丝欣然。有水就好,顺着水流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她迈着虚浮的步子过去,就着萤光看清明的水面,掬起一捧欲饮,却感觉不太对劲。她警觉地把手中的水漏掉,然后扯下本已稀巴烂的轻纱,举到水面上松手。
轻纱一触到水面就直直地沉了下去,不多时便沉得不见了踪影。
这条暗河居然是弱水!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可刚迈开步,就听到"嘶"地一声,褥裙变成了超短裙。她低头一看,胃里一阵痉挛,然后听到自己凄厉的尖叫。
不过片刻,地面上竟耸出一片白森。如丛林一般的手骨都被她的尖叫唬得愣住。但在下一秒又努力上举,直到露出手肘才弯下手臂撑着地,徐徐拱出土层。楚轩瑶咧起一边嘴角吐掉嘴里的苦涩——好啊秦雍晗...估计刚才摸大腿的是它们了...
她见它们拱得甚是困难,突然瞥见不远处供天都的黑玉方台。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咬牙拧着裤腿跑过去,路上踩坏不少刚拱出来的头颅。在触到那方台的刹那,脚腕上传来一阵剧痛,尖利的白骨狠狠刺进了脚踝。她痛苦地叫喊着蹬腿,却看见另一只手骨穿出土层正要向小腿劈下去。手扶着腰正心沉望绝,电光石火间就这样突兀地触到了影月。
她想起那个襟如月的男子轻笑而悲哀的眼眸。
"你也许用得到它。"
楚轩瑶当下拔出影月弯下腰闭着眼睛平挥过去,刺着脚踝的手骨齐腕而断。她赶紧缩回腿,背后立刻传来"叭"地一声。那截指掌狠狠地戳在地上。如果再慢半刻,这条腿也就废了。
撑住石台连滚带爬地腾到高处,她攀住石壁到处敲敲却没发现任何空响。黑玉方台背倚着花岗岩壁,两面有薄层围拢成一个神龛,楚轩瑶绝望地坐在台上,心一横拔出脚踝上刺着的白骨。血立马顺着漆黑的玉色下流如注,底下的白骨疯狂起来,张牙舞爪地把骨节抖得嚓嚓响。
楚轩瑶恐惧地粗喘几口,睁开眼看了看周围。底下,无声的血禁战士正在一个个爬出土层。它们有的披着拂朽的战甲,有的戴着带额铁的战盔,黑洞洞的眼中除了蜘蛛什么也没有。他们的嘴大张着似乎在呐喊,露出满口白牙,但是除了自己的呜咽,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猛地一甩匕首,翻腕上切进三寸肋骨上,然后左手对着它的颈子猛一拳,那跃上来的骷髅兵就瞬时化作了尘土。她看着影月在自己手里舞出一道道流光,温雅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杀气,让她诧异自己身手。她本能地狠狠一抖腕,锋刃所过之处,白骨应声而断。
可她知道撑不了多久了,她又渴又饿,气力只不过源着求生的本能。影月的剑芒流淌得越来越慢,腿上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化脓。她能感觉到皮肤下有不安分的腐虫在横冲直撞,那种冰冷的腐气正从伤口处向四周扩散。而因为黑玉方台太小,骷髅兵又太多,很多就站在不远处很老实地等,打算车轮战碾死她。
她再也不单纯地以为骷髅兵很垃圾,实践作战告诉她:在冷兵器时代,这种亡灵兵种很好很强大。
正当一个头骨发黄、失了半边脸颊的骷髅跳上来时,她感到手腕上一阵轻微的暖意,那串景泰蓝手链放出微弱的蓝光。面前的那个骷髅兵偏了偏脑袋看看她的手腕,居然愣在那里不动了。楚轩瑶大喜,擎着左手迎上去,结果那个骷髅兵盯着她绝处逢生的表情,举起大斧就劈了下来。
"妈呀你没事发什么光啊,我还当它怕你呢!"楚轩瑶看着劈下来的大斧不无伤感地想。她没有注意到,手链六芒星吊坠上的圣母图案,早已变成了苍狼与重剑的图腾。
下一秒她听到咣当一声,擎上去接那一斧的右手被震得脱臼,月白色的匕首嗖地一声钉在不远处的地上。楚轩瑶往左打滚躲过力沉山河的一斧,黑玉方台应声而断,她也"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她立马跳起来,却发现周围三尺之内的骷髅兵都慢慢退开,围成一个大圆不动了。
她低头看看暖意更盛的手链,小心翼翼地举着左手走了几步,那个空出来的大圆就随着她甚是不稳的脚步游移。她定下心遥遥一望,却依然发现无路可走。她捡起影月,漫无目的地一跛一跛走到弱水边,身后的骷髅兵都站在两米开外,围成一道骨墙——它们也怕弱水?
她把手浸在里面洗了把脸,又沾了些涂在唇上。只要不多喝,弱水并不致命。咬着牙用影月剔掉脚踝上的腐虫,她再次起身却折向黑玉方台的左面。那边穹顶上的萤石没有天都上方那么多,所以显得很昏黯。隔着几道石方,洞窟的左上方被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她想去那看看,却意外地发现一颗硕大的淡黄色猫眼石。它嵌在半人多高的石壁上,足足有她的手臂那么长,颜色透明似琥珀,中间一道纯金色的细线。"刚才怎么没看到?啧啧这搬回去能卖多少钱啊..."她苦笑着对自己开了句玩笑,瘸着腿上前摸摸。她突然醍醐灌顶地回过头望望,这才发现骷髅兵站的方位正好将这块猫眼石围成一个半圆。
她用力拍拍那块猫眼石光滑的表面,带着一抹冷冽的无望继续向黑暗深处走去。她没发现,背后那块猫眼石的纯金线骤然一动。
突然楚轩瑶感觉左手像是被人拉着一样向前平伸,石壁的尽头突然腾起一团雪白的泓亮光焰。楚轩瑶大骇着想把手链解下来,但是手链上的蓝光却不许她触碰,一味地想和尽头的光焰融在一起。她被吸着走了十几步,慢慢看清被立柱所拱卫的地方。那里居然横陈着一口石棺!她倒吸一口冷气开始往后跑,可没跑几步路就改成贴着地面爬,最后被左手牵引往石棺的方向拖去,地上留下五道抓痕。
楚轩瑶吃着冰冷的土沫,看那抹蓝光越来越盛,祈祷里面的骷髅头不要拖着自己吃掉,或者像《木乃伊归来》里面那样接吻。当她一头撞上石棺壁的时候,她听到沉沉的启棺声在空旷的洞穴中萦绕。不远处的白骨大军一齐跪下行了个战礼,然后突兀地消失,若没有地上密密麻麻的坑她不会相信它们曾出现过。待棺盖泄出一道银白色的光亮时,那串手链一黯,继而死死地嵌在了棺壁上的凹凼上,就像一副天生的枷锁。她惊慌失措地坐起来却不敢抬头张望,只是举起影月打算殊死一搏,最坏不过是砍断左手。她把冰冷的刀锋贴在手腕上,同样冰冷地想。
在射出明亮白光的缝隙中,一只手朦胧而悠缓地探了出来,带着温暖的热度。并不是苍白的、令人恐惧的白骨,只是被泓亮而温暖的白光覆着的光晕。那只手上缚着一枚沉黑的指环,是纯粹而古拙的玄色。它进得很慢,似是不敢确信一般。楚轩瑶闭着眼睛在地上挣扎,却挣脱不开。
她心一横苦苦地扶着棺壁站起来,猛地发力覆过那口棺木,下面除了极盛的白光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把影月死死插在缓缓移开的棺盖中,用尽全身的气力往身侧拉想把棺木盖住,可是即使她咬牙到底也只能卡住移开的去势。那只手似乎顿了顿,又毫不迟疑地像钉在石棺壁上的手链伸去。而自己的左手也不听使唤般,向前欲与之交握。
楚轩瑶看到那抹白光中自己的伤慢慢在愈合,脑海中涌出很多分崩离析的场景。他信马由缰时的样子、他仰头痛饮烈酒时的样子、他唱草原上的战歌时的样子、他捧着鸿月的断刃失神的样子、他轻笑着吻她的样子、他安静地伺弄千叶银安菊的样子、他在西界关上吹紫音箫的样子、他在辰德殿上一个人寂寞地擎剑战舞的样子...她听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棺壁上的声音,可是她什么都记不起来。
在又一个轮回后,你载歌载舞自我眼前而过,但我的眼已昏花,我的手已僵朽,我的心已化为浮尘。我再也看不到你依旧明媚的容颜,触不到你依旧鲜亮的眼眸,不能轻吻你的额头...可我依旧在等待。
就在那只手要触到她的指尖之时,"轰隆"一声,棺盖被一股大力重又推覆到棺木上。所有一切就像梦一样突兀地消失了,只有那个玄铁的指环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冰冷的声音像死去的魂灵一样在石方间游走。楚轩瑶抬头看看棺木的另一边,一人多高的黑影正在闲闲的摇摆。只一瞬,那抹黑影就不见了。
"他在等待。"背后有一个很浑厚的声音说。楚轩瑶猛一转头,却找不到任何人。她知道这里有很多古怪,也就握着匕首一步一步警觉地走出石方连廊。她重又停在了猫眼石前,甚不确信地盯着那道湛金光芒。
"你叫什么名字?"
楚轩瑶放下匕首失神地讲,"风清痕。"
"你还是决定跟从你夫婿的姓氏。"
猫眼石被什么东西覆住,又缓缓透出光亮。楚轩瑶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再次看见了石棺旁那个硕大的黑影。她抬头对着宽硕的穹顶叹了口气,然后心力交瘁地倒在地上。
☆
"我以为你是猫眼石..."楚轩瑶倚在他身边不好意思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北胤闲闲地甩着尾巴,金色的眼睛阖了阖。"一百五十年。"
"你在睡觉?"她枕着手躺下,倚着它抖落了灰尘之后漂亮的金色龙鳞。
北胤很气愤地喷出一阵迷烟:"他把我打晕了囚在缚龙阵里,让我给他看墓..."楚轩瑶听罢呵呵一笑:"缚龙阵到底是什么?你会醒来是因为它解开?"
"不,"北胤把头搁在河边舔了舔水面,"我自己醒的,不过缚龙阵倒是你打开的。"
"啊?那赶紧谢谢我。"她翘着二郎腿说。
"是该好好谢谢你,我以为人世间没人愿意的——打开缚龙阵要折损三十年的阳寿。"
楚轩瑶闻言一骨碌爬起来,"你你你...你说什么?三十年!我万一本来就只能活四十九年,我不当场暴卒?"
"你还没有,恭喜。"
楚轩瑶愤愤地踢了踢尘土,"是天都剑?为什么我可以拔出来,秦雍晗不行?"
"他可以的,只不过他没有坚持;你嘛,天都剑魂本就是你的仆从。其实缚龙阵并不是天都剑,而是剑魂的印迹。在她潜心守护帝陵的时候,我的力量不可能冲开她的封印,但是看到你她的心就乱了。"
楚轩瑶吧嗒吧嗒嘴遥遥望了望石棺。天都认识她,石棺里的瀛台倏也认识她。
"她却让我痛,还天天夜里做chun梦..."
北胤喝饱了水转过它硕大的头颅,猫似地趴在地上,"不是天都让你痛,而是他——他只是想留住你。如果你不解开缚龙阵,他便可以等到了。"
"等到什么?"
"...幸福。"北胤看看她觉得怎么都不像,可还是懒懒地一眨眼:"你想听吗?关于前世。"
楚轩瑶看了眼石棺,想到了那双温柔的眼睛,但最终缓缓地摇摇头。"算了,肯定很长,上辈子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我上辈子的老公若是我这辈子的爹,或是我这辈子的老公是我上辈子的爹,我情何以堪哪..."
她不想被虚无缥缈的前世缚住了今生。前世今生只不过是两条交叉的平行线,她不想改写已经成为历史的故事,即使她已经找到了两者的节点。
石棺里轻轻落下一滴眼泪,所有的坚持都在一瞬间化作了尘埃。其实不论她逃到哪里,他都会把她找回来,所以她会在冥冥之中回到夔——他开创的这个朝代。
可她不愿意啊...
北胤怔忪了一刹那,突然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柔弱却倔强的女子,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又有点不认命。"好吧,过几天等我体力恢复了就走吧。饿了稍微喝点弱水,一点点就胀了。放心,若是病了我医你。"
第三天它伸出爪子让她跳到上面,然后楚轩瑶轻巧地爬上它的脊背。"我一直以为你是应龙,原来你是双翼飞龙...你从西方来?"
北胤试着拍打两下翅膀,"你可能要去承霄山问问我娘亲,她也许知道我爹是谁。"
"等等!"楚轩瑶匆匆跳下龙骑,紧张地跑回石棺旁捡起那枚指环,然后褪下手链嵌在棺盖上。
"你打算卖掉它吗?"北胤扫了她一眼,很不自然地用短短的爪子揩了揩眼睛——它晓得她很觊觎那两颗金色猫眼石。
她揪紧了它的龙鳞不语,把指环收在怀里。而北胤冷冷地一咧嘴,如果那算是在笑的话,就可以算作冷笑了。你缚我一百五十年延你国祚,那毁掉你不算太过分吧。你早该死了...
金龙贴着弱水划过,帝陵最深处的洞窟渐渐黯了下去。
☆
"真快!"楚轩瑶重新沐浴在阳光中幸福地伸了伸懒腰,帝陵的一切都隐在身后的群峦中了。巨大的身躯蹲在她身边,纯金色的龙鳞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它低下头,龙吻抵着她的腰拱了拱,"你有吃的吗?"
楚轩瑶霎时没了血色,"你你你...你想干嘛?"
北胤又拱了拱她,"你有吃的吗?"
她想不会吧,一把它放出来就要吃我啦?不禁汗如雨下地摸了摸怀里,最后像抓到救命稻草那样掏出三个蟹粉小笼。
北胤摇摇头:"太小了。"
楚轩瑶听了两股战战地看着那对猫眼石。
"不过没有关系。"北胤把自己缩小,飞到她肩膀上停好。楚轩瑶哭笑不得地举起手,北胤就捧着小笼包细嚼慢咽起来。咽下两个就吃撑了,很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喂,龙不是可大可小而且吸风饮露的吗?"楚轩瑶把它抓下来拍拍它的脑袋,完全把它当作宠物了。北胤很不客气地朝她喷了一股小火,"谁说的!每天喝风让他试试!"楚轩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对了帮我个忙,"她把它放在地上,自己也躺倒。"让我忘记帝陵吧...我怕我再也忘不掉他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样我会很难过。"
北胤想了想,本来她为自己折了三十年的阳寿,就应该还她三个愿。它邪邪地笑笑打算不告诉她,因为她是只很会胡思乱想的动物。继而点点头,挥了挥翅膀飞上天去念了一段符咒。
楚轩瑶睁着眼睛看见乌云在头上盘亘,不多时紫色的霹雳扑面而来,还没被劈到就直接晕过去了。因为她听到北胤说出很惊悚的话来:"唉好像弄错了...一百五十年没练手势有点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