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不?我们先锋营的统领定下来了,是个期门宫的学生,听说还没肆业。"毛老三凑过去对那个磨着刀的汉子讲。
"哪儿听来的,我不信。"
"别不信啊,顾千总昨天还为了这事和幽老大吵了一架呢,"毛老三叹了口气。"先锋营总共两个千人队,一半是他辛辛苦苦训出来的;现在倒好,他这个千夫长倒只能当个护军,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这不,一定要和那个小毛头兵比比。说实在话我也看不过,我都参军七年了还只是个百夫长,他一上来就做统领了!"
"到底是哪个?"霍先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我见过没?"
"就是老跟着幽老大巡营,马骑得摇摇晃晃的那个。那眼睛水灵的..."
"男娃女娃?"
"我呸!"毛老三推了他一把,"敕柳营里头有女人,我们这帮老鳏夫老早疯掉了!"
霍先摇了摇头继续磨刀:"有你那么形容男人的吗?还水灵..."
这时霍殷踢开门扯开嗓子大喊:"哥、老毛!快去校场看看,要比了要比了快快快快快..."
毛老三蹦起来嘿嘿一笑,"走走走看好戏去。诶对了老霍,小霍口吃越来越厉害了。"
☆
晋印炽静静地站在幽千叶身边,看着军士们从营帐中钻出来,从四面八方涌到校场上。他听到幽千叶温和地对顾锦谦说:"要比什么随你挑——马术除外。"
顾锦谦冷眼瞥了眼晋印炽,抬手拍了拍那匹五花马的马头,"就比马术。"
"锦谦,谁小子有你好命爹是开马场的?你们都是敕羽部的,自然比射术。"
顾锦谦高傲地一笑,一转头飞身上马,"好!既然这样,我骑射他定射,到时候不要说我欺负小孩子。同样是十个靶子,谁中得多就算谁赢,彩头就是先锋营统领。怎么样?"
黑甲青缨的骑手从副将手里接过三斛五斗大弓,腿一夹马肚进了校场。他勒住马缰停在校场一角,无意识地用马鞭叩着马头。离他七十五步开外竖着十个木靶,每两个之间相距八步而已。四面的人群看他一抖马缰,立刻安静下来。
一阵鸣谪,顾锦谦催动马的一瞬已经射出第一支箭。座下的五花马飞踏一步,肌肉像波浪般翻腾。他一呼吸间抽箭引弦,箭势如虹地稳稳扎进描红的靶心。十箭下来流利的动作引得观场的军士一片叫好。
一个军士跑过来对幽千叶说:"八中红圈之内,其中三箭穿心。"
顾锦谦遥遥对着他扬了扬大弓,"轮到他了!"晋印炽感觉到幽千叶轻轻推了他一把,在身后说:"不要给我丢脸。"
他接过铁胎强弓,腰上的箭壶里插上十支箭。军士们带着玩味的神色看那个穿着深绿色絮衣、外披薄甲的十六岁少年走到校场上,头上的蓝色方巾在初春的冽风中飞扬。他看了看顾锦谦留下的马蹄印,又抬头目测了一下十个靶子的距离,开始后退。
"丫的这小子要干啥啊?弃场?"毛老三靠在校场的木围栏边,叼着根烟斗说。
"不像。"霍先看着他越推越远,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少年已经退到校场边了,那里离靶子已经足足有一百一十步。那么远的距离,草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点,红心就更不用说了。
晋印炽看看已经退无可退,就开始往校场正中间走去。他在第五个靶子正前方站定,伸出手探探风的方向,然后逼迫自己静静呼吸三下。突然他迅速掏出九支箭搭在铁胎弓上,举弓平对,眯起眼睛轻轻拨着箭尾,把强弓急速拉满。
半呼吸间上弦,一呼吸间瞄准,在战场上你没有更多的时间,九泓逐月更多得是凭感觉;但连射更有用,因为连射的每一箭中都盈满了十分的力道。他的脑中萦绕着师母的话,毫不迟疑地放手,九支箭带着颠沛莫御的力量奔向草靶。
"疯子。"毛老三口中的烟斗"啪嗒"掉落,愣神地说。
九箭齐出,晋印炽没有丝毫停滞,翻手抽出最后一支箭,微微倾身搭弦而射。幽千叶只是看到一道强劲的箭气在校场的草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所过之处稀草分向而动。
"他的连射太快了..."霍先目瞪口呆地看到最后一支箭几乎和前九支同时"叭"地一声钉在草靶上,尾羽在风中飒然而动,不禁惊叹道。
从校场另一边跑过来的军士站在幽千叶面前,看了眼折回来的晋印炽,颇有些不安地说。"九中红圈之内,五中红心。只不过第五靶上的一箭...脱靶。"
"哦?"幽千叶轻笑着,神色有些将信将疑。晋印炽在他身后轻轻摇摇头,"不会。"
幽千叶浅笑着一挥手:"再回去看看!"
不一会儿那个军士就按着帽子跑过来说:"没脱靶没脱靶。刚才...那个正对靶的一箭把先前顾千总钉在红心上的箭从尾羽处劈开,横穿过去。原先的箭被劈成两半掉到草地上了,所以看到只有一支箭钉在那里,我们以为是脱靶。"
幽千叶看着顾锦谦变了颜色,拍了拍他的肩:"服不服气啊?"
他也是个爽快人,哼一声扭过头:"不服!要杀人谁不会,统兵之人就应该稳坐中军而运筹帷幄!"
幽千叶好脾气地点点头,战盔上的白缨絮絮而动。"行,传千夫长以上军衔者到中军大营来,"他轻笑着盯着两人说:"让我们看看你们两个怎么个纸上谈兵、运筹帷幄。"
二人飞身上马驰向中军大帐,行着行着幽千叶发现晋印炽居然没跟上来,勒马回身一看,他正红着脸勒着缰绳在校场上游荡。他一下一下夹着马肚,可是"印炽"才不理他,自顾自在那里嚼草。晋印炽狠了狠心抽了它一鞭,它气呼呼地颠了三颠。幽千叶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声的顾锦谦说:"要不你教教他?"
"马术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那匹马。早点换了,那么随着它的性子早晚出事。"
"他死也不肯。"幽千叶对身侧的传令兵说:"把他给我牵到中军营帐来。"
传令兵尴尬地咳了咳嗓子道:"是。"
☆
顾锦谦伸出手指在舆图上遥遥一划,在连暮山和莫雷山的八字头上绘出一道短短的弧形凹线。"用风敕骑军把这里围起来,堵住西华军的退路,然后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我们的装甲比中原任何一支骑军都好,阵后的轻装散骑不会是重骑的对手。西华除了青劲就全是垃圾,那时候沈长秋那老儿肯定把青劲全派到西界关下面攻城去了,所以不用怕他们。再用敕羽掠两翼,"他指了指弧形的两边,"他们敢冲哪边就射哪边,射死他们。"
幽千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而问晋印炽:"觉得这样好吗?"
晋印炽皱了皱眉头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
"我们的人太少,阵线就拉得太长。西界关总共有七个大门,长达三里,莫雷山和连暮山其实比我们想象中离得要远得多。这样算来,"他指了指那条弧线,"这里足足有十里,真得放开风敕围起来不是不可以,只是总共十五个千人队,最多最多只能排成三个横行。青劲除了陌刀手之外还有七个百人队的长棘人。长棘营虽然人少,但是他们组成长枪方阵连钦颜鹞骑也害怕得很,他们一定会护在西华中军帐边,不会被派去攻城。即使不是长棘营,只是一些散兵,只要在任何一个地方冲出道口子,我们的合围就算崩溃了。而我们无法回救——重骑的速度肯定没有殿后的轻骑快。"
顾锦谦愤愤出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不围起来难道还让他们回攻九原城?"
"沈将军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会把营帐扎在那么靠近西界关的地方。大营肯定会摆在涪江附近,所以我们没有机会合围。我们要急战,"晋印炽用手指在舆图上画上三道箭头,"像楔子一样钉进去打乱他们的军阵。沈将军最拿手的就是摆开青劲方阵压入对方军中,若是我们突然袭击直接把西华军切割成四小块甚至更多,他们就来不及组阵。西华军一散别的也就好说了。"
"若是运气不好刚好一路撞到青劲阵形中呢?"
晋印炽认真地说:"他在攻城又不是野战,怎么会摆阵型呢?只要我们够快。"
幽千叶一抬手止住了两人的争执,"都下去吧。"顾锦谦还想说什么,被他使了个眼色也就掀帘而退。座下的唐沐深见他们一前一后出去了,也就轻笑道:"小小年纪不容易了。不过太性急,就想着要'胜';,没想过'胜';以后怎么办;还是到时候看皇上的剑花吧。能少杀一个是一个,现在流西华的血就是流今后王域的血啊。"
幽千叶笑吟吟地对麾下那群未到而立之年的"老"将们说:"都还欠点火候。不过,先锋营都统就这样敲定了,大家还有什么话要说啊?"
"就怕他到时候坠马。"唐沐深一语落引来一片笑声。
"那好,传令下去——三更拔营,明日黄昏迁延至谷疆镇。带足三天的干粮和一匹换马,"幽千叶突然重声道,"我们就等着楚国主开道了..."
☆
清晨,头扎印花蓝布方巾的姑娘哼着小曲去清溪汲水。仲春的天气天亮得不算早,一线鱼肚白刻在鱼弥山上,山麓下一片碎石浅滩,草绿色的苔藓在凉荧荧的水中倾倒。清溪是八百里天脉德水养育的一个的小女儿,如斯安静而平顺地漫过丘陵覆野的天水郡,让这个多山的丘陵之地染上了清静之气。
她哼着小调拎起水桶正要往回走,却突然被一声马嘶惊住了。一匹银白色的马横冲直撞地向她冲来,呲牙咧嘴地想挣掉嘴上的辔头。她往后跑了几步疾疾欲避,却见马上的黑甲骑手狠狠一勒马缰,白马立起扬起前蹄对空刨了刨,慢慢安分地在地上转起了圈圈,却还是瞥着脑袋想吐掉那个马嚼子。
"你没事吧?"马背上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低低的,但同样很青涩,不知为何总觉得单薄了些。姑娘朝他笑了笑,提着水桶向村口走去,以为不过是山里头的野兵,或者是一个月前经行的功权营的落单者。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大地在低低的吟唱,那些空蒙的回响如同大地深处的拜歌,带着简单却凛烈的杀伐。她恐惧地向山谷望去,看见黑色像潮水一样源着清溪延来。他们的盔甲蒙着铁青色的寒气,战盔上一色的青缨,猎猎的旗卷旗舒都打着苍狼和重剑的纹饰。他们行得不快,但是她却被定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看着那些重骑兵驱策着劲马良驹滚滚而来。
当先的白马仰天长啸,单薄的身影抽出长刀指了指浅滩,然后对地挥鞭,策马而过,溅起浮浪千瓣映着朝阳的血色。
她不知道,那只是敕柳先锋营的两千军士罢了。幽千叶压着中军,正在三里开外缓缓而行。
敕柳营,听起名便可知其为帝之忠军。秦雍晗甫践祚便恨不得下护甲征兵,结果王域征兵令未过半年便被公卿封杀。秦雍晗知道走错了一步棋,赶紧扮演乖乖皇帝撤销政令,遣散二万军士,又将余下三万人分为三十个千人队尽遣出京畿重地,从而消除公卿的怀疑。在以后的六年里,他却私下命当时还是金吾卫百夫长的裂羽党大公子幽千叶,以及西界关守将温博孚从麾下择选十五精兵,赶往分散各地的十五个千人队任千夫长。同时通过密云这一滨海港口的市舶司主管襄和,以及西界关外的大商户寥勇胤将北疆的良马强驹分批送往这十五个千人队,行事极为秘密。一万人的重装骑兵"风敕"以及五千人的重装骑射"敕羽",在六年的时间里被一群意气风发的将领操练出非凡的作战能力。他们每人有三匹战马,可以自带干粮宿行不休,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野战速攻。每一个敕柳士兵被灌输的都是"不要俘虏、不要辎重"的孤傲,和绝对忠于皇上的信条。
待皇帝密令一下,十五部将士晓行夜宿,于"天水丘陵"深处的敕柳大营回合。原本就驻扎在敕柳营的将士们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只有一个千人队的敕柳营要修建那么大的营帐。就像霍先说的:"怪不得山里头要围个七八圈儿,要不那么多人挤进来下饺子啊?"
傍晚,德水上缘的谷疆边上,幽千叶命将士扎起简单的营帐宿营,自己则站在临江的草垛上按剑而待。"沐深,今晚轮值的有多少人?"
唐沐深策马驰开,半个对时后回来说:"两千三百七十一人。"
"多了,"幽千叶看着隔岸的火光慢慢坐下,"命一千人巡营足够了。传令下去这几日都给我好生养着,要是再被发现在营帐里头赌钱投壶的,鞭刑处置!"唐沐深愣了愣,立马行了个军礼领命。
幽千叶离开了草垛子,一个人走到前锋营地。他到处找了找没瞧见晋印炽,问问毛老三,才知道他刚刚巡过营。他走到江堤边,看见他正仰面躺倒在草垛上,口里衔着一根草看着天空发呆,肩上的金对豸被取下来扔在一边。
"他们听你的话吗?"幽千叶一下一下叩着马鞭问,意料之中地看到他摇摇头。他轻笑一声,"你总是不说话他们怎么听啊?"
晋印炽还是盯着天空摇摇头。他没有接下幽千叶的话头,而是静静地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过江?"
幽千叶看着彼岸连绵的火光,心事重重地说:"快了。"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对岸屯着的就是晋国井钺营,但他不知道楚恃兮什么时候会松口让道。他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你嫂子怎么样?"
他不知道晋印炽来之前邢绎已经准备好了三大页的纸来回复这个问题,只不过他丢了。晋印炽为难地坐起来拨掉头上的乱草,"五哥说嫂子胖了,没以前好看。"
幽千叶笑骂了声,眼里的温柔与哀伤盛得满满的,配上他如同大理石穹顶般高隆的印堂,并没有一丝骁将的冷酷。"自然要胖些,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抱抱幽家小少爷。"
晋印炽看了他一眼,想起邢绎总是高兴地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说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时候兴奋的样子。他看到幽千叶站了起来朝营帐中走去,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否则大哥又要修书给五哥骂他想女人想疯了...
"早点去睡吧..."幽千叶跃上战马朝他扬了扬手,然后缓缓地朝营帐的另一边进发。
晋印炽点点头,却重又倒在草垛里看那拽着淡色纤云的天穹。他看到唳转的夜枭和明璨的星辰,在纯黑的眸子印上这临风清朗的夜色。但他的心思却系在那一挽弓上。那个黑匣子就缚在白马背上,他在整理时发现里面的暗袋中还藏有六支银白色的箭,箭羽漆黑如墨。
银箭墨羽...他想起了那些在酒肆传唱的评书,徒然睁大了眼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