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伦敦市区的一家餐馆，早上卖早餐，中午供应午餐，只是在傍晚，它就成为了附近居民常常造访的酒馆。
英国人大部分不在乎食物的美味与否，不重视餐厅的整体格调，他们相对地也不介意掺了太多水的廉价威士忌──他们喝的是杂牌的廉价酒，外销全球的苏格兰威士忌有名归有名，在英格兰却鲜少有人喜欢喝的，尤其是在苏格兰三天两头闹dú lì之後。
酒吧那儿坐满了喧嚣吵嚷的男客，烟雾弥漫在四周，有人甚至拿了扑克牌赌着钱，昏黄的灯光闪动着，使得一切看起来非常不真实；酒味、菸味、汗臭味和人声所构筑的景象，这就是她所身处的现实世界。
几个钟头以来，她的心里都在呐喊着要逃走……
乔可坐在吧台的最里面，墨黑的眸子深思地望着她，注视着她忙碌地穿梭在每个桌边，招待吧台络绎不绝、聚集用餐的人们；她忙里忙外地端盘子、递啤酒和威士忌，从菜、送菜、收拾杯盘到招呼新的客人，在反覆这些步骤之间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连一刻也不得歇。
芮身上套着一件大部分女侍都穿的宽松围裙，那原本应该是条白sè的围裙，只过了几个时，裙上就沾了些黑黑黄黄的污渍，显见她工作得非常勤奋──事实上，他认为她根本是勤奋得过头了。
「芮，你注意到了吗？那个男人已经盯了你一个下午啦。」一名女侍悄声道。
「我注意到了，苏珊。」她平静地，回到吧台後面帮忙收拾。
乔可还是坐在那里，从闷热的下午到凉爽的晚上，都好几个时了，其间他们虽然没有交谈，可是那股视线却令她十分不安；即使她努力回避他的目光，可是他那种紧迫钉人的样子，还是让她非常不自在。
「我实在很难相信，还会有男人对现在的你感兴趣？」苏珊意有所指地打量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啊，抱歉，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但她早已习惯这些无心之言了。「没关系。」她苦笑地回道。
几个月以来，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心如止水，对於人们臆测的言谈，她早就免疫了，也根本不想追究。
从离开艾方斯家的那天开始，她就明白到：如果有空为自己的立场叹息，还不如努力工作，解决自己现实生活上的问题，要更来得理智些。
她得存多一钱，足以负担怀孕末期无法工作时的生活费、生完孩子的nǎi粉钱，以及尿布、婴儿用品……
如果到时多了一张嘴吃饭，她要考量的可就太多了。
但是，乔可的到来却使她又开始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今天下午他在泰晤士河畔找到了她，那温柔的笑容、醇厚的声音，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的内在毫无改变，仍然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柔的男子。
现在的她，却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往rì早已不堪回首，她不想再面对他，也没脸再见到他。
为什麽他又要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呢？
「我刚才去过你工作的地方，」那时他柔声地着，执住她的手：「他们告诉我，你平常午休的时候都会来这里，所以我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来找你，看来我还算是蛮幸运的。」
当时她心乱得无暇与乔可寒暄，为了某些理由，她吓坏了，觉得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见她不答话，他又道：「我知道这样来找你，的确是有唐突，可是我一直……我一直对你……」
她不确定地挣脱他的掌握，顾左右而言他：「我有工作要做，乔可，所以我现在必须回去了。」
「我等你，」他收敛了笑容，急切地在她转身离开的背後喊道：「芮，我会一直等到你下班的！」
而他似乎从不食言。今天下午她逃也似地回到餐馆後，乔可就亦步亦趋地跟过来了；震惊之下，她仍无法明白他怎麽会再度出现在她面前，还接着追到她工作的地方来了。
此刻──在过了快六个时以後，他还是坐在角落那儿，目光指控似地盯着她，脸上毫无笑容；某一个瞬间，他们的视线隔室相接，但她心虚得首先别开脸，心中感到纷乱不已。
她明白乔可一直在等她，等她自动向他解释他心底的诸多怀疑，而他同时也会问她一些她不想回答的问题。
回到伦敦之後，她重cāo旧业，回到餐馆端盘子，工作得像条狗一样，只为了──什麽呢？
即使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只有一个梦支持着她活下去：她还有个孩子，孩子是她唯一仅存的梦想了。
为此，她一分分地存着钱，每天锱铢必较地数着手中所有的硬币，有时为了省钱，还把餐厅剩下的菜肴打包回家。
毕竟，穷人真正的悲剧是：他们除了必须自制以外，别无所有。
其实她并不算贫穷，银行中那两万五千英镑，让她在一帮中下阶层的餐厅女侍之中，还算是个富婆，不过她一毛钱也不打算使用，也没人看得出来她坐拥钜款。
艾方斯夫人当时给了她这笔遣散费，对她的生活应该不无补，但她从没想过要动用那笔钱，只是冀望着遥远未来的某一天，她可以和她的孩子住在一栋有着红sè屋的白sè木屋里，再养条狗，在那苏格兰清新的苜蓿草原上欢快地生活着……
那也是她孩子的教育费和未来廿年的生活费，她一先令都舍不得自己花掉，因为除了这笔钱，她什麽也无法留给自己的孩。
一声叫唤戳破了她无端的幻想。「芮，过来洗一洗这些脏盘子！」
「好。」她回应领班的召唤，心中正想着要如何躲回一个安全的角落；振奋起jīng神，她终於松了口气，又回到厨房帮忙去了。
流理台上堆满了油腻肮脏的碗盘，卷起袖子，抓了块抹布，再沾了洗洁剂，她开始刷洗堆满水槽的杯盘，并专注於拭去碗盘上的油渍和残渣；也不知是洗了多久，在她能喘口气之前，苏珊又塞了更多杯子到她手里要她清洗。
水槽中成堆的酒杯浸在清洁剂起泡沫的水底，望着泛起油污的脏水，她叹了口气，又揉了揉被洗洁剂泡得通红、发皱的双手，不禁回想起艾方斯家厨房的那台全自动洗碗、烘碗机；要是这家餐馆有那种设备，她可就要失业了，但幸好截至目前为止，她还算幸运──
「洗好盘子之後，来把前面的桌子收拾收拾，我们准备要打烊了。」领班不忘提醒她。「别磨菇，动作快！」
「是的，司格特先生。」她放下洗好且擦乾的杯子，拿起另一个待命，但眼睛却瞄向墙上的时钟。
十半了。
她开始擦拭酒杯，思绪却又再次飘到她一再徒劳地不想去回忆的那些琐事上。
从下午两半钟到现在，也有十几个时了，乔可应该不会再等下去的，普通人一定会感到不耐烦，她又一直窝在厨房里刷刷洗洗，他大概早就离开啦……
她想着想着，不心让一只碟子滑落手边，在地上摔破了。
真糟糕，领班又要扣薪水了吧，幸亏兼任收银员的司格特先生还在前面的柜台数钞票，没到後面来闲晃；她长叹一声，望着脏兮兮的地板上那些大大的碎片，怅然地想：人生是否也像这样，永远不圆满、不完整呢？
她筋疲力竭地蹲下身，捡拾满地的碎片，手指还不心被刺了个口子；清扫完厨房之後，她拿着抹布，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餐厅那儿。
吧台前面空荡荡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累积了一整晚的菸味仍然缭绕，威士忌的气味也还弥漫在空气中，晕黄的灯光照耀着这片岑寂的空间，单调地闪动着，苏珊在吧台後方和酒保聊着天，但在看到领班後开始也帮着打扫。
司格特先生一向习惯在打烊前赶人，醉酒的男客、没钱的外籍劳工、阻街女郎和赖着不走的流浪汉，晚上来的大多是这一类的客人。
当她看向昏暗的走道，又扫视过无人的吧台角落，心底忽地涌现一股感伤和凄楚；都好久没见到他了，能见上一面也好──
可是没再看见乔可的身影，他能早放弃并离开，以後再没有再见之rì，她心中却是万分感激。
总而言之，她的祈祷算是应验了。